“事商量完了!不是还得过瘾?这一套少不了。刚才团丁又去请了一遍,就来,就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学教员说。

“大傻哥,这里没有老总们,我还是老称呼,太熟了,别的说不来。”徐利精细他说:“你当了一年的小兵官,也该变变了,自然同乡下人不一样看法。可是不能怪你,本来是差不多的苦头。上一回还是我同大有去送兵,――那一回几乎送了命,――眼看着那些老总们造的那份罪,也不是人受的!这该怨谁?者百姓更不用提起,――不过你在城比他们,比咱,都好得多呀!”

大有从前曾到过f站,有几年的事了。徐利还是头一回。他们推了许多豆饼送到f站去,再将大黑块的煤炭运回来,是来往都很重累的劳力,并不能计日得到工资,是包运的办法。一千斤运到裕庆店多少钱,多少都依此为准,好叫推夫们自由竞争。王经理再精明不过,他对推夫们说这一切是大家的自由劳力,他并不加限制,然而既是为的出卖力气赚钱,谁也不肯少推,只要两条膀臂支持得来,总是尽量的搬运。不过比较之下,这一回无论去,回,大有与徐利的车比别人总要轻一些。大有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年轻的伙伴。徐利却是毫不在意的。一路上在刺面的北风里,他还是不住声的唱小调,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足力一样。肩头上轻松得多,不多出汗,很容易的扶着车的前把赶着路往前去。

对,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见不到他下乡做工的魏二胡。这有趣的老关东客像是从远处来,没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认识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担没从肩上放下,陈庄长倒背着走上来问他:

陈老头看了他一眼。徐利道:

经过妻的装点地解释之后,大有也觉得奇怪,便要过符的抄样来看。

谁也不再答话,同时枪托,皮鞭,皮鞋尖,与骂祖宗的种种滋味,都似着落到各个人的身上。出气力是他们的本等,没敢抱怨,谁教他们生来没有福气穿得起长衫?然而出气力还要受这样苦的待遇,他们有与人一样的血肉,在这个时候谁甘心去当兵差!

大有认识他才两天,却似乎被他那付郑重明敏的态度征服了。据他所见的人没一个可以同这位外乡客相比较的。乡村的人老实,无能;那些由城下乡去的滑头少年,以及乡绅人家的少爷,他也见过了一些,但找不出一个这么精神庄重的年青人来。虽然与好说好闹的宋大傻作同事,根本上他两个是两种出息,擦枪与弄笔杆。而这位姓祝的年青人,对于原是很浪荡的小排长偏合得来。大有听他为自己说话,正对准了自己的性格,便回过头来。

在前面的矮从光光的肩上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远远的放一阵枪,还是头一回在大路上开了机关枪,――那声音奇怪得像一群鸭叫,我还是第一回听见,――哈!怎么样?这又是一回!不知得报销多少弹,将咱们打倒的土匪他们抢了去,问也不问,管他死没死,大铡刀一个个的弄下头来,早到城里报功去!”

陈庄长与奚大有家的自种地也一样受着灾难,然而陈庄长的地还有在略远的村与人分租的,那里在春天多了两场雨水,所以还可以乐观,而大有在春间辛苦耕种的田地不高的高粱谷却已干死了一半。他自从在家用十分拮据埋葬了他的永远记住了债务,卖地的痛心事,而死去的爹,他对于田地上的尽力已见疲乏了。不知怎的,他渐渐学会了喝酒。在重大的打击之后,完全复现了他的爹的遗传。他宁肯每天多化费十个铜板在烟酒杂货店里去买得一霎的痛快。自从四月以来,他成了这村惟一的杂货店的常主顾了。虽然铜板不能预备得那末现成,这有什么呢,善做生意的老板向来是不向他伸手要酒费的。

《庄家段》这眼前的风光的题目更引起大众要听的兴趣,都一齐催他快说。

这一天他照例的耕地,然而几亩地单靠自己的力量知道几天方能完结,眼看人家都在急急的播种了,而他家的土地还不曾全掘发起来。他便托了邻人由镇上叫了两个短工来,想着在两天之内赶快做完。天刚亮,他们便踏着草上的露水到田地来,一直到正午,当曾休息过一次。他允许两个短工过午可以在树下睡一晌午觉,他自己在踏着犁,一个短工从后面撒肥料,另一个赤着足在前面叱呵着那头花白毛的牝牛,尽力向前拉动套绳。

土场即时开了多少组的随意谈话会,他们各自告诉一个人的简单的意见。女人们大半领了穿着红衣的孩回家去,她们对于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议论的。

“清翁,你那里弄来的这上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烟。”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那里人。

“哈……哈!笑话,你别怪!二哥,你细想一想可不是?能吃亏便是好人?可是生在这个年头情愿吃亏也吃不起!现在像咱们简直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不是,老是不清不混的向你身上压,管得你驮动驮不动。……能够像老杜就好,譬如我,能干什么,也想出去,卖力气,总是可以的。强于在乡间受气……

“一要种地,二不当兵,我的哥,你尽想着出闷气,难道你也能去入伙,去拿自来得?”

这年轻的工人说话简捷爽利,又是十分诚恳,奚二叔本怕自己的孩回去难过,况且自己也不好说不忍得说什么。

“谁知道!……许是与兵大爷动了口角,……我那儿说得清。”伶俐的小学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带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门口不多远,他一松手反身向北跑去。

一根纸烟的青烟在这位怪头脑的少年的口边浮起,这是在这地窖最特别的事。

恐怖,怕连累着自己的利己心在他们的心时时刻刻的占据着,对于火灾的评论他们像是约定的沉默,什么话都不好说。他们却十分明白,这不是天火,也不是兵士的后队捣乱,这责任有一半在他们的身上!

陈家村是一样的议论纷坛,距离镇上过于近了,人人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虽然有陈老头的重伤,与住兵后的穷乱,都不如这个新闻使人激动。

大有现在又从地窖回来。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的树林过了一整天,一点的食物没曾下咽。冬天林什么可吃的东西,他只可将存在地窖里的番薯带到隐秘的地方用干枝烘着充饥,不知村的饿鬼走完了没有?直到晚上,他踌躇着没敢回去。徘徊在冰冷的沟底,靠着大石块取暖,虽然打着冷颤,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再教他剥去一件棉衣,也还情愿,就这样在冷栗的昏迷度过冷夜。脚上尽是冻裂的伤口,竭力忍着,仍然快走不动。天刚明亮,一群冻雀在干树上争吵,仿佛站在高处对他嘲笑,多日没曾刮剃的短胡被冷霜结成一层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结住了。好容易才走回村去。

果然是十分清静,听不到那些特异的咒骂声与女人的哭声。全村的人都起身得很迟,一个男人没碰到。想象的兵士全行退出,不错,符合了自己的意愿。踏着霜花,他觉得从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气。越过无人把守的栅门,往自己的家去。他进栅门时忽然听得从东边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斜路上,他刚回过脸去,一个人的背后他看得清,直往他的空地窖走去。

“谁?”迸出了一个字音。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那人机警地回望了一下。

“徐?……”他也放缓了脚步。

清切地急促地摆摆手,一定怕还有兵?明明是徐利,却没向村里来。

“这东西同我一样,不晓得到那里去受了一夜的冷罪!……地窖准保没人还躺在那里睡觉。”他想着急于看看家的情形,也来不及去追问徐利了。

什么器物都没余下,那位可怜的老兵与他的伙伴们全替大有带去了。只有两条破脏的棉被,还是那住客的留情。空空的盛米粮杂物的瓦瓮,与余下的空篓,连烧汤的柴草都用尽了。妻在屋里躺着起不来,打熬的辛苦与对于物件的心痛,将这个诚实的,着过好日的女人病倒了。大榆树下一只瘦狗虽然撑着尖锐的骨头勉强起来迎着这流离冻饿的主人,它的皮毛几乎根根尖竖起来,连欢吠的力气也没有了。听听左右的邻居也一样的寂静。淡淡的晨光从树枝上散落下来,茅草屋角上的霜花渐渐只余下几处白点。大有看看妻的黄瘦的脸,与平薄的胸间一起一伏不很均匀的气息,他又走出在院立定。正对着少了门关的黑板门,门扇上缺少了半截身的门神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意思是说又快到年下了,得重新一次华丽的衣服!虽然是被日光晒淡了的红脸,却是那么和平,喜笑,仿佛是大有的老朋友。

“难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还是累的动不得?”他咬着牙望着,似在同自己讲交情的门神这样想。再向屋里看了一遍,还有什么呢?现在真是只余下不到二亩的小亩地了!债务是旧的还扛在肩上,不用想,这新的负担又稳稳的压上来!年底要怎么过的去?还有明年的深春呢?凭什么去耕种?幸而没被他们掳了去,可是平安的蹲在这一无所有的小屋里能够喝西北风度这几个月么?他恍惚间记起去年冬天的事,比这个时候还晚,遇见杜烈才能够过了一个平稳年。大约他知道这里是这样纷乱,不会再回陶村去的。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风,杜烈的言语,一时都涌上心头。还记得他在温暖的炕上曾对自己说:

“乡间混不了,你去找我!”这句话,自己在当时也觉得是被人欺负后的一条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项之后,又糊涂的过下去。还是想着生产的土地,想着丰富的收获与披蓑衣,光身在高粱地内出汗的工作。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现在什么都完了!再挨下去,连走路的盘费恐怕也被收拾到人家的手心里去!

“你去找我!”他觉得那没有到过的伟大的地方有人向自己招手,那边一定有不很费气力可以拿得到的银元!还有许多新鲜的美丽的东西等待自己的玩赏。这残破,穷困,疾病,惊吓的乡间,除去老人的坟头,他有什么依恋?于是在晨风他重复听到杜烈的声音了!忘记了冷与饥饿,简单的心预想着未来的安适与快活。“也许三两年后这一切的乱全过去了,乡间又能恢复往日的丰富,人们都能够本分的过日。那时在外边集存下钱项,孩大了,当然的能够学习上点能干,重复回来,买回交与人家的地亩,另建造如同陈老头家的小房,仍然是还我的本等。爹的教训,要后人老老实实的过庄稼生活。那也算不得是改行,如同出去逃荒一样,――至少比起卖了儿女下关东的人还好!”

就在这一时大有忽然决定了他的计划。无论如何,要咬定牙根,不必后悔,现在要典出地去还债,凑路费,还得写信去与杜烈。这两件事非找陈老头办不了。于是他不去叫醒睡迷的妻,也不去找聂,很有兴头的跑出门去。

到了陈庄长的房上,他才完全知道了昨天镇上的情形,与夜间练长家的大火。陈老头包了下颏,口里不时的往外喷血,左肋骨肿胀着,什么话说不出来。他家里的人如没头的蝇慌的没了主意,已经打发人去叫葵园回家。

没曾预想到的这几件突兀事,把他在自家院的决定游移了。妻的病,陈老头的重伤,大火,连徐利的摆手不说话也像个哑谜。大有走出陈家的大门外,觉得头上痛的利害,对于这些事不敢寻思。家是那样真实的残破,遇到几个邻居,瑟缩着肩头像失神似的,谁也提不起谈话的精神。他任着迟重的脚步向西去,绕过陈家的农场,那片干净平坦的土地上什么都没了。往年这时的草垛,干树枝堆,如今全行烧净。只有那几棵垂柳拂刷着空无所有的寒枝,在冷淡的阳光喘动。再向北转,到了一片新盖的草檐上墙的房前面,外门卸下一扇来倒在门限上。一块剥落了粉地的黑字长木牌劈作两段,丢在门外。这是秋天才成立的小学校,是全村人被那少年绅士想方法逼出钱来筑成的教育的空壳。大有平时没工夫到这里边看看,虽然他家曾付过数目不很少的一笔钱。不认字的乡农本来并没有到学校去闲逛的资格,他怕那由城分派下来的教员,――有黑胡的戴近视眼镜的老师。自己的寒伦样儿,很惭愧见到念书明理的明人。除去牵着扎牛在墙外站站,望望那教员硬拉着十多个小孩来回喊喊“开步走!一,二,一,二,”的可笑的情形之外,他并没到里面去过,自从将屋帮同大家盖起之后。这时他无意走过,知道里面一个人不会有,便任着脚步踏进去。方方的土院,奇怪,掘起了两个大坑,都被柴草木片的灰烬填满。一堆灰烬有不少的鸡爪,鸡毛,碎鸡骨,与坑外边凝冻的血迹。五间北屋原是有几十只小书桌的,全毁坏了,仅有三五只并在一处,像是当作睡床用过。黑板还挂在东壁上,用粉笔画的粗野的男女,床上的……,一边还有披发的两个鬼怪。他首先看见便吐了一口唾沫。黄土的墙壁上有的地方用报纸贴起来,在铅字的空间有很多的苍蝇矢,也有用手擦抹的血迹。从小门穿过的那间小房,他猜一定是黑胡老师的住屋。果然,还有一个煤油铁筒做成的烧煤炭的火炉,一个木床,墙角一个破网篮,里面还余下一双连老总们都没肯带去的破皮鞋,一部书。他捡起来,是明纸小字印的《四书大全》,这几个简单字,他还认得。墙上挂着没有多厚的月份牌,两面窗上的玻璃一片完全的也没有。

大有站在南窗的前面,呆呆地望着院的火池,他能够清切地看得到老总们住在这学堂烧鸡,喝酒的光景。怪不得进村来连狗也看不到,――除去自己家那一只――多分是被他们一样的宰割,当做了酒肴?他想:这学校不管好坏,曾经化费过自己出卖祖业的钱项,曾受过小葵的迫捐,现在大约也用不到再有那黑胡者师来教小孩“开步走”了!这不算教孩有进益的学塾,却变成了住客的屠宰场。自己到这里来如同逛被人掘烧的坟墓。

他紧咬了咬牙根,拾起那部小字的四书来扯作几段,将那些记载着先哲的议论与教化思想的纸片,用力投入那屠烧的火池去。自己也不知道这算对谁泄气,也不计较这是不是有何罪恶,他这一时被头痛痛的心思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