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半躺在大木圈椅里看见他这样滑稽态度,不禁笑道:“好宋队长,你真会找乐!”

徐利比起大有的担负还要重!家幸得有叔兄弟们,除去自己的二亩五分地外还佃种着镇上人家的地。不过人口多,他伯父的鸦片烟的消费尤其要急,即在不是灾荒的年岁每到冬天往往是十分拮据,这一年来更是想不到的困难。男人们的棉衣连拆洗另缝都来不及,小孩有的是穿了单裤在火炕上过冬,出不得门。徐利虽然有年轻人的盛气,不像大有老是转入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现实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的高兴。他是个向来不知道忧愁,悲观的,自傲自足的年轻农人。每到没有工作的时候在太阳光下拉着四弦琴,是他惟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顶熟,至于踢键,耍单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戏。在村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赛。他常常说些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他不想存钱,也不会化费,他处处还不失乡野的天真。他没有娶妻,因此更觉得累坠少些。他本是快活的年轻人,然而为了家的人口少吃没用,不能不出去卖力气了。

“呕!真是穷忙。像咱不忙还捞得着吃闲饭?不瞒人,从五月里我没干庄稼活,跑腿,……”他只穿一件青粗布小棉袄,脸上也油光光的。

大有头一天的病后,出屋便随着陈庄长,徐利,跑到村南边的里地外去作这共同的劳工。他穿了妻给他早早缝下的蓝布棉袍,一顶猫皮帽,一根生皮腰带,在许多穿夹衣的农民他还显得是较为齐整的。虽然额上不住的冒汗珠,然而他确实还怕冷。劲烈的风头不住的向他的咽喉往下塞,他时时打着寒颤,觉得周身的汗毛孔像浸在冷水里一样。陈老头不做工,笼着袖头不住的向他看,他却强咬着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铁器在徐利身旁下手。陈老头从村里带来将近百多人,却老跟在他与徐利的身旁,他并不顾及别人的工作,只是十分在意地监视着这个病后的笨汉。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陈老头小心的意思,并不是专为大有病后的身体,这一生谨慎的老人自从上一次大有带了尖刀,率领着许多推夫从外县里跑回来,他常常发愁,这匹失了性的野马,将来也许闯下难于想象的大祸。他并没有嫌恶大有的心思,然乡民的老实根性,激动他对于这缺乏经验的汉的忧虑。本来不想叫他出来,想不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还没明,他抖着身带了铁器来,非修路不可!……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所以他在工作的时间什么话都不多说一句。

“什么?――我这两只手又没杀人,怎么脏的!”大有无力地瞪了瞪眼睛,却立刻想起了在城墙上曾看过的杀人的印象,又联想到在龙火庙前自己的枪法。

突来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一个个的平板没有表情的纯朴面目,先是不做声,后来有人问了:

“不,不在乡下干也可以出去工作,何必到这里头来活现眼!有力气干什么都成,这里边比乡下土匪还利害。”

“什么时候镇上出的兵?”大有对于昨天他受伤以后的事完全不知道。

他向来是不大对于过去的事加以回念的,过去的耻辱与痛苦,他十分乐意将它抛出记忆之外。不过他是因此惹起了难于遏抑的苦恼!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解字的,我唱上那末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在前面叱领着牝牛的魏二,专好谈笑话,而且他年轻时曾在好远的地方作过工,见的事比别人多,因此他的话匣永远没有穷尽。不怕是正在咬牙喘气用力的时候,他能够说得大家都会十分笑乐,忘记了疲惫。这是他的特别本领。他又有很大的旱烟瘾,无论怎么忙,那支短短的乌木烟管老是叼在口里。这天他仍然不能离开他的老习惯,半热的铜烟斗时时撞动着牛的弯角。他更不管后面那两个人劳忙,却是杂乱的谈些没要紧的话头,纵然大有与那个小伙不答理他,这闭不住口舌的老人还是晓晓的不住声。其实在一小时以前的话他自己并记不清楚是怎样说的。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清翁,到底是出过事的人,话说出来谁都得佩服。头年前县长同咱的上司谈起来,都十分恭维清翁,说是干才,干才!……”

大傻的高眼角与浓黑的眉毛时时耸动,直待大有的话说完之后,他方有插话的机会。

“不忙,还没找到题目呢。头两样不能不干,不能去干第三样,不敢下水,你再想想,还是小心躲避人家的耳刮,皮鞋尖,鞭是正经!咳声叹气当得玩艺吗?早哩,兵大爷几下打,日后还不是小事,你还用大惊小怪。仿佛被人强奸了的新媳妇,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憋坏了肚,连孩也生不成一个,那才怪!……”

原来没打算说什么话的奚二叔,他对于这终年在外浪荡不好好务农的壮烈更不高兴谈闲话,然而屈抑的情感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指挥,一遇到这个机会,沉默了差不多终日的老人的口舌再也忍不住。于是在向晚的冷风,站在刚刚露出麦苗的土垅上,便将大有与自己经过的大事变告诉出来。

“真是时运不济!你看夜来从镇上刚跑回来,预征的事还没来及办,又紧接上这一出!……一夜没好生睡觉,天又这么冷。……”似抱怨似感叹的说着。同时他从窗台的小木匣取出了两个粗磁酒杯,还有一盘白煮肉。他首先喝了一杯,再倒一杯让奚二叔喝。

“算了罢,陈大爷,冬天闲下来玩几次牌算得什么,又是一个铜一和,我这穷光蛋能玩的起,你家老大还怕输光了家地?他的心里不好过,你老人家不大知道,可是我也犯不上替他告诉,儿大了还是不管的好。……”

他不理会大家对他诉说的种种困苦,实在他都清楚得很。没有粮,米,被褥,甚至柴草也快要烧尽,许多农家的今冬的状况他不待别人报告给他,他不到他们的家,却像给他们当帐房先生一样算得十分明了。于是他用尖长的手指甲敲着水烟筒道:

“明白,明白!还用得到大家说?我在这镇上干的什么?烦你们久等!我到团长那里也为的这件事。咱们没有硬手头,却有硬舌头,再过下去,我也得逃荒。……哈哈!……全穷了,自然没有你的,我的。可不是谁没有家小?谁家不是‘破家值万贯’?来呀!这是什么年头,我在这一次足足吃了三天苦,一点钟也没得睡,别看这房还没住满兵大爷,你瞧,我家里的女眷也是没敢在家。粮米量出了一大半,还不行!当这官差说不了自己先得比别人交纳的早!……来呀!这在咱得想个好主意。你们先说,……”

他的话是那么有次序,如情如理,爽利而又是十分同情,减除了大家要叙述的乡村的困苦,单刀直入,要从方法上做起。这么一来,大家在大厅反而楞住了,主意?谁有更好的?怎么办?说呀!沉默起来,或者是从此便无抵抗到底?这一个眼光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互相推让着,“你先说,”似是有各人的主见,然而终没有人说得出。

未后还是陈庄长笑着说:

“练长有什么法想,请告诉出来!大家原是没有主意才到这里来求求你的!……”

“对呀!”大家仿佛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对呀!就是想请出主意的。”

吴练长把戴着小红线结的缎帽的头向左右摇了两下道:

“你们还是说不出!――只有两条道:我想,硬抗,与软求……”他没直说下去,把尖黄的似有威光的眼向座上的首事们打了一个回旋。

惟也没敢插话。

“打了破灯笼遇见狂风,什么法?天也不行!哼!”

仿佛说:“你们成群结党就办的了么?”是啊!这句话很沉重,击落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两条路:硬抗,是不管来的是什么,我的粮米呀,我的衣服呀,你凭么来白吃白拿?干不顾死活,不理会他们后面有多少兵,撵出去,结合起来打出去,这就有救!……哼!话可说在先,那是反乱,是作反!是干得出,驮得动!谁能行谁去领头,我也不能阻挡,也不怕老总们把我怎么样,大家的事,我一家就算毁得上,敢抱怨谁?可得有干的!……”

说这些话的声音的抑扬轻重,他像演剧似的很有斟酌。他这时脸色由枯黄转成阴黑,额角上一片青,尖利的眼从这一个的脸看到那一个的。一屋的人谁碰到他的可怕的眼光,谁就把头低一低。

一时是严肃的沉默。他停了声,别人都屏着气息没敢说什么。陈庄长的两只手在肥袖的棉袍索索的颤抖,那黑脸的小学教员紧蹙着浓密的眉毛,刚才提议到东园去找他的那位乡董对着墙上落了色旧画的大孔雀尾巴直瞧,把两个有皱纹的嘴角收敛起来。

“不是么?……哈哈!哈!……”

练长的烟嗓的冷笑声听的人都觉得身上发毛,“来呀!人!……”接着那站在廊檐下的团丁进来,小心地替他用火柴点着了火纸打成的细纸筒。

仍然在沉默间,唿噜噜他吸过一筒水烟。

“不是么!……还得安本分的走第二条路!”扑的声他将铜烟筒的水烟灰吹落到地面上,还冒着余烬的青烟。

大家缓过一口气来!就有一位嗫嚅着问他:

“第二,……第二条路?练长说怎么求?谁能不愿意?……只要,……”

“对呀!谁能不愿意?咱不能跟人家干,还有什么话说!……第二条路,有前,有后,大家多约人去跪求旅团长!――求他另到好地方去吃好饭!……说不的,我得在暗用劲,如果求得成,大家的福气!……对吧?”他的语调柔和得多了。

果然是一条路,走得通走不通自然连那心思最密的吴练长也像没有把握。围绕着练长的这十几个穷迫的代表人,听了这个主意,像是从漫黑的天空坠下了一颗明星,跪求,甚至于每一个人挨几下打都能够。生活的破产就在目前,谁还顾得了脸面。首先求问第二条路的人道:

“能够求的他们给大家超生,多约些人去跪门,一定办的到!”

“如果不答应,跪上一天也行!”另一位红眼皮的短衣的老农人颤着声附和。

“丢脸吗!……我也不能说不对,可是他们若板下脸来不准,那怕咱跪上三天三夜!高兴一顿皮鞭轰出,走,那不是丢脸,还不讨好?……”小学教员话说得很周到,似乎也在顾虑到自己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