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家的车辆在上一回送兵差丢掉了。徐利家还有一辆,牲口是临时租到的。他们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辆车,裕庆店的经理对于这些事上很有经验,在年前就是这一次的运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车辆人马有被人拿去的危险,所以乘着一时平静便发去了这些车辆。

“魏二从南边来,还挑着两个竹篓。”

“老利,说不上这一来我倒好了病,还得谢谢这群小!”他高兴了,并没管到监工人还时时从他的身旁经过。

大有刚刚出过两场大汗,在炕上可以坐起来的一天,他的妻正在外间的白木桌上看着叫聂学画符篆。去镇上的小学不到一学期,幸亏他早已在陈庄长的私塾附过学,还会写字,于是在屋的淡弱的阳光下画符也能画得出。

“多少?……你想这镇上管的村一共就要二百辆,多少还用提咧!……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去,谁知道他们叫到那个地方住下?”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

“奚大哥真是老实好人,你何必打趣他。土匪没有,我看到处都是!……”他年青,像是在学堂里的学生,也像人家的少爷,不大梳理的分发,圆的下颏,疏疏的眉毛,却有一对晶亮圆大的眼睛。虽然也是不很丰腴的面貌,而是壮健的表现,从他的微红的皮肤上可看得出,他不是本地人,据说是跟着大队长由省城来的,然而口音并不难懂。

“怎么样?”大有意思是质问镇上生力军的战绩。

这一个夏季在陈家村左近的人民都摇动了他们的心,他们的足腿在厚重的土地上似乎不很容易站得稳当。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听得来顺耳朵,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由那个教了多年书的老徐秀才学了来的。……他现在可只能躺在床上吸鸦片了!”

大有自从遭过那番打押之后,虽然是过了新年,已经快三个月,他终于没敢到镇上去一次。除却送杜烈出门时曾到陶村一次,连自己的村也没离开。不过他在沉静过着日,把从前鲁莽与好同人家抗谈的脾气改了不少。事实给他以严重的教训,空空的不平的言语是任何力量没有的。自从奚二叔病在家,他更觉到前途的阴暗。

身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十几分钟,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薰黑的纸壁上的旧字画,与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女人停一停针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说!”

“当兵?还能种地?那不是咱干的事!”

“好!二叔,动气干吗!……我来看,大有哥真是太受委屈了!你老人家跑了半天,你回去吧。把大有交给我,你看风多有劲,他的裤都撕破了。我家里有从t岛带来的药品,――外国药,止痛,养血,……本想到镇上去一趟,没要紧,不去了。……到我家去上药,我同他谈谈开开郁,还有好酒,二叔,你回去同家里人说,明天早上送回大有哥去。……走!”

奚二叔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来被这孩一撞心头已经是在突突的跳着,这平空的闷雷更使他没了主意。他将稀疏的眉毛皱了几皱,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咦!奚二叔,你别净跟我不对头。我是替古人担忧啊!有了大孩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孩。像我找个媳妇也许不难,不过谁能喂她;再一说什么好脾气坏脾气,我看透了,这样的世界!你脾气好,一年好容易集留了一百八十,啊呀!等着吧!难道敢保定就是你自己的?”

“先不用管我干不干,你真有什么方法?”

“容易!就一口说得出?不用忙,非过年以后办不到,你只是静等。”

徐利把很长的下颏擦一擦道:

“你简直像另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像从前,吞吞吐吐,有什么秘事值得这样?”他觉得大傻是对他玩笑。

“不,老兄弟!――不是我变,你想想,我在地窖里的样能变到那里去?可是话不到时候有不许说的情形,现在多麻烦,说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摆架,全不对!常在城里便明白与乡下不同。”大傻真诚地说。

“我多少明白点,大傻哥的话,……话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更多。”大有据着在城的经验,红着脸对徐利慢慢地说。“这一说我直是怎么不懂的乡下老粗了!”年轻气盛的徐利突然地质问。

大傻将军帽摘下来,搔着光光的头皮道:

“谁还不是乡下老粗!咱是一样的人,比人家的刁钻古怪,谁够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号的老实人。就是我,白瞪着眼在城里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涂的玩意,多啦!地道的乡下老粗!说你也许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样那才精灵的够数!……”“说来说去,还没问问咱村的阔大爷,小葵,一定又有什么差事吧?”大有这时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惯大太师椅,便从门后面拉过一个破蒲团来坐在上面。

“怎么不说到他!陈老头养着好儿,老早打从上一次过大兵,他居然成了办差处的要紧角,不唱大花面,却也是正生的排面了。”“办什么差?就是兵差?”

“对呀!名目上办兵差,什么勾当办不出。见县长,上衙门,请客,下条,终天吃喝,说官司,使黑钱,打几百块的麻将牌,包着姑娘,你想,这多乐!大洋钱不断的往门上送。说一句,连房科,班役,谁不听?老爷长,老爷短,简直他的公馆就是又一个县衙门。利,你再想想,像咱这道地老,乡下粗,够格不够格?”

徐利也从木凳上跳下来。

“怪得陈老头一听有人说小葵脸色便变成铁膏。上一回镇上的魏二还提过下南山收税的事,――原来真有点威风呢!”

大傻吸着纸烟,将他的红红的小眼一挤道:

“怪,真怪!仿佛离了他不能办事。想不到才几年的小学生,有那份本领,坏也得有坏的力量!使钱还要会玩花枪。我常在城里,有时也碰到他,那份和颜悦色的年轻人的脸面,不知道怎么会干出那些事来?”

他向暗暗的空吐了一口白烟,接着又说:

“那份作为怪不得陈老头从此担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经历了!他见过多少事,等着瞧吧!小葵看他横行到多少时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

“可也好,他是咱村的人,乡下有点难为事求求他,应该省许多事。”大有说。

“你净想世上都是好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脸上,冷在肚里的哩。乡下事,本村的难为,干他鸟事!不使钱,不图外快,他认得谁?连老太爷也不见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为一个多月没发饷,向他借三块钱,没有倒也罢了,借人家的钱原没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来,说是送我买纸烟吸,……哈哈!……”大傻笑着说。

“五角钱,真的,送你?”徐利很有兴味地追问。

“谁骗你?当打发叫化的办法,他还觉得是老爷的人情!是一个村里邻居!……”

“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是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然而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人。在想象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将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

“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两下里怎么也不对劲。可怜是我还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仍然是笑着脸说话。……”

“他还能够给你掉差?”徐利问。

“怎么?你以为他办不到?岂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么法他可以使。――如果不干,不吃这份饭,马上离开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里混着,你说要同他翻脸?……”

“这么说来,还得吃亏?”大有点点头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么心劲都有,要吃他的暗亏真容易!”

大傻在城里当差一年,居然变得十分深沉了。不是从前毛包的脾气。生活的锻炼,与多方面的接触,他虽然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气的心肠,却不是一任情感的冲动,随便说话举动的乡下人。因为他吃过一些精神上的苦头,受过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把他历练成一个心深而思虑长的,会办事的能手。与徐利,大有比,便迥乎不同。他这时淡淡的答复了大有的疑问,接着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灯芯道:

“净谈人家有什么意思。横竖是一条冰,一块热炭,弄来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个地处,谁分出什么高下?现在我想开了,老是在城里吃饷也没有出息,好在我是独人,说不定早晚有机会向外跑,干吧!……”

徐利脸上微微显出惊异的颜色来。

“还往外跑?能够上那里去?”

“说不准,――怎么还混不出饭吃!多少知道一点现在的事,再不想当笨虫一辈,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也认得了许多字。”

“啊!记起来了,大傻哥准是拜了祝先生为老师。”

大傻望着一动一动的灯光笑道:

“猜的真对。小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记得,在队里没事的时候,就当学生。你别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还年轻,说话倒合得来。他没有那些学生的架,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说起来没有穷词。不管他不是本处人,够朋友!――我就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事。”

“什么事那么多?”徐利问。

“说来你更得像听天书一样,急切明白不了。……”大傻显见得不愿意多谈,徐利对于他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气也大不满意,他心里想:“真不差,你现在不同咱们站在一个地处了!架自然会摆,咱还是回家向地里讨饭吃,谁巴结你这份队长!”

他赌气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短竹小烟管吸着自己园地里种的烟,闷着不说话。大傻知道他的言语不能使这位年轻的邻居满意,却又没有解释的方法。不过一个年头,自己知道的事与祝书记传授给的好多新事,怎么敢同这冒失小伙提起。从省城里下的命令多严厉,看那样书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使自己领领祝书记的教,还是得没有人听的时候。那些讲主义的话与他说,不是吃木渣?并不是一天两日讲得清的,所以说话的吐吞也没法请他原谅。

大傻沉着地想这些事,大有却是一无所觉的。他仍然是抱着简单而苦闷的心牵记着家的情形,没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另有一份见解。这些全是大有梦外的事,他一时理会不来。

夜已深了,这两个费力气的乡间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还要讲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未后他只说了两句: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