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你这些日躲在那里?一夏都没见你的面。”

有些农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随着大家去掘毁自己的田地,却仍然是闭着口不敢做声。这只是一段也许长度不过两丈好好的初下种的麦田,将加入肥料的土壤掘发出来。明明是秋天已经定好的路线,却让出来,那都是城里或镇上有钱有势力人家的地方,应该他们不敢掘动。所以这一条几十里连接工作的农民,除了自尽的力量之外,还有说不出的情感压在他们的心上。

“诚心的事,你要洗洗手去拿,”妻热诚的说。

陈庄长仍然是得每月往镇上跑两次,练长那边的事情多得很,说不出几天一回的分传这些小村的老实头领去下什么命令。有一天这花白胡的老人又从镇上喘着气跑回来,在他儿召集大家捐款办学的空农场上,他向许多人说赶快,只须半天预备车辆到镇上去听差。县里派着队伍在镇上催押,为的又送兵。

“老客,你不知道宋排长是咱那边有名的尖嘴,专会挑人的眼。他现在居然作弄起我来,――这有什么,多早晚我没的吃了还不一样也向城里来?”

“哎呀!幸而你没和他俩一个样!死是死了,亏得那些行行后来打净了弹退下去,恰巧镇上的军队与保卫团也由后面截追了一气。……他俩的尸首究竟收回来了!”

家里是想不到的寂寞,在从前他并未觉得到,好说闲话的,老是计算着吃粮的妻,与终天被逐出去拾柴草牛粪的孩,因为大有的性格渐渐变成无谓的爆怒,都不敢跟他多说话。那头不容易吃一顿好饭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时,常是随着老主人身后摇着尾巴各处去的,现在它也不愿意与少主人为伍了。它怕他的大声喝叫,与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与野外去寻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觉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长,而他的脾气似愈变愈坏。对于死去的父亲说是追念却也不见得,有什么追念的表现?那座在村北头自家地内的土坟,除却栽上三四颗小松树之外,他不是为了土地的事并没特意去过一次?对于家庭的不满他根本上没从着想,本来是很能做活的妻,与不很顽皮的孩,他也没有厌恶的念头。然而这匆匆的光阴间并无他人的引诱,而大有竟然有点变态。虽然对耕种的本分事他还不懒,一样是按着时候同邻人操作,不过他的一颗心却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总不如从前的平静与舒适。

“来一下,来一下!……”大众都鼓舞起听鱼鼓的兴致。

虽是比锄地还轻的工作,而一连个小时的作活,晒在太阳光也令人感到疲倦。两个短工:一个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的人,那个五十岁的有短髭的老人却是镇上的魏二,与大有是向来认识的。他们都肯卖力气,在大有的田地耕作正如同为自己的田地干活一样。大有说怎么办他们便随着去。他们对于这等田间的雇活很有经验,在左近村庄谁家顶实在,以及谁家作得好饭食,他们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脱懒的干到底,于是他们便合起力气来去对付这块春田。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是觉得好玩了。及至这有精神的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吴练长将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一点料没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大有在平日虽看不起像宋大傻这类的轻浮少年,但从过去的两天他的一切观念都似在无形潜化了,他又感着窒息般的苦闷,好容易得到这个发泄的机会,于是立在木凳旁边他毫不掩饰的将自己在镇上的事,与到壮烈家过宿的经过很拙笨的告诉出来。

“你说是当土匪,别吓人了!怎么啦,越说越不对题了。”大有起初还郑重地听,末后这一问他简直觉得老杜有点跟自己开玩笑。

“快过年了,我放了工,前天才从外边跑回来,那里都没去。一年回来一次,……怪巧,想不到大风天碰得见!……”他没说出下面的话,然而看到大有的狼狈神气,又是从镇上来,他明白其一定有岔。听听奚二叔的口吻便不再追问。

“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紧。到镇上去那样还有好亏成。……”陈老人在瓦罐的木炭火上用小锡壶炖着烧酒,对面的旧木椅上却坐了那个头上微见汗珠的奚二叔。原来他到陈老人这边来求他想法。自己对于镇上太生疏了,除掉认得几家小杂货店的伙计之外,一个穿长衫的朋友也没有。儿出了乱只好来找庄长了。

“大傻,你倒是公平人。不过老大还常常同你一堆儿玩,你就是这一份脾气改不了,老大更不成东西,近来也学会玩牌。……”老人虽这么直说,口气并不严厉。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许下我没有法去找他,他帮忙。……他就是坐这条火车去的,到外头,他说有力气便可拿钱。镇上去的人不少,做小买卖的有,下力的也有,为什么咱老蹲在家乡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还行,我就不容易了!”

“为什么?你反而不容易?你没有老婆,孩,清一身,往那里去还不随便,怎么不行?”

“有我大爷,虽然一样他有亲生的孩,都不小了,可是他如果不允许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纪了,忍心不下!”徐利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对于他伯父的命令从心上觉得不好抗违。

“可是,还有这一层!……远近一个样,像今年大约咱在乡间是过活不下去了。下关东那么远,除掉全卖了地没有路费,也是不好办。……”大有惨然地说。

徐利眼望着木栅外的晴暖的天光,沿着铁道远去,尽是两行落的小树,引到无尽处的田野。他的思想也似乎飞到远远的地方里去。

及至他们在站上实行装炭的时候,又把在木栅后面的谈话暂时忘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早早回到镇上领了运价,回村,好还债务。

经过来去的四五天,大有在车的后把上虽然吃累,却欣喜得是当天晚上一定可以推到镇上了。这一天天刚破晓,十几辆车就从宿店里动身。一百里的路程,他们约定用不到张灯须赶到。幸得没有下雪,冷点免不了,是与天气硬挣。短短的旧棉袄,在木把上有两只棉布套,这便是他们保护身体与两手的东西了。在干硬的路上走不到一个钟头谁也得出汗,纵然风大也可以抵抗得住。不是夏天热得不能行动。冬天的推脚是大家乐于干活的。有时遇到天暖,他们便只穿一件蓝或白色的洋布单褂。沿路互相说笑着,分外能以添加用力的兴味。何况这一次是凭了劳力能挣到彩头的事,凡是推夫虽然挥着热汗尽力的赶路,却不同于上次当兵差时的痛苦了。

一道上还很平静,田野间固然少了人迹,而大道却遇见不少的两人推的像他们的车,与轿式的骡车,一人把的小车,尽载着许多货物。有的装在印字的大木箱,有的用麻袋包起,据说都是从火车站上运下来的,往各县城与各大镇集上去。也有赴站的豆饼,花生油,豆油的车辆,不过去的当然不比来的多。豆类的收成不好,影响了当地的出品的外销。然而由火车上运下来的布疋,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是分散到较大的地方去。因此这条大道上在晴光之下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农人,他们利用这冬日闲暇的时间工作着挣每日的脚价,自然是一笔较好的收入。

大有病后虽还勉强能够端的起车把,终是身过于虚怯,一路上时时呛风,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长道,一天便能赶的到。他在起行与到尖站时,仍然脱不了高粱酒的诱引。饭吃不多,这烈性的高粱酿成的白酒却不能不喝。好在沿道的野店到处都能买得出,那里没有火酒的搀对,是纯粹的白酒。每当他喝下五杯后,枯黄的面色映出一层红彩,像平添了许多力量,他能够高兴地对人说话。及至酒力渐消后,他推起车不但是两腿无力,而且周身冷的利害,颤颤地把不住车把,必须到下一站再过他的酒瘾。这是从夏天习成的癖好,病后却更加重了。本来乡间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喝点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现在大有觉得酒的补助对于他比饭食还重要。他知道这不是好习惯,然而也不在乎,对于俭省度日与保养身这两方面的事,他已经与从前的思路不对了。谁知道他与他的家里人能够生活到多少日?家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体,终天像是人家寄放的东西。他对于未来的事感不到计虑的必要,因此并不想戒酒。他虽然笨,也有他自己的心计,失望,悲苦,深深的浸透了他的灵魂,解脱与挣扎他一时没了力量。除去随时的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么方法。一年,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价值让到别人手里去,家里人手又少,种地非找雇工不可。乡村间土地愈不值钱,雇工的工夫却愈贵,加上一场旱灾,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大有推煤回来,喝过酒,在大道有时是这样想,于是脚下的力量便松懈下去。徐利在前面虽然用力推动,却走不快。这天在午尖后再上路时,前边的车将他们这一辆丢在后面,相距总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现在不能如从前似的推快车,只好同他慢慢地向前赶,好在早晚准能到镇上去。

太阳的余光在地上已经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风又从平野吹起来。距离镇上约莫有十多里地,间还隔着两个小村。所有前后走的车辆都放缓了脚步,因为从不明天动身,是重载的车,赶着趱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时候容易疲劳,还觉得走不多路。无论如何,掌灯后可以到镇上喝酒,吃晚饭,他们不愿在这点时间尽力的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拉车的牛马都把身上的细毛抖着,与野风相战,一个个的蹄也不起劲地挪动。大有与徐利这一辆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见在前头七八辆车的后影了,还是徐利催促着已经消失了酒力的大有快点走,要赶得上他们。及至到了淮水东岸的土地庙前,徐利在前却看着那些车都停在小树行里,没走,也不过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庙的后头,像是议论什么事。

“怪!你看见他们没有?还等着咱一同过河?”

“一同过河?他们大约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们不是在那里歇脚!有点不对,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与土匪打对头。怕什么,就让把这几车煤抬去吧!”

徐利不做声再向前走几步,“住下,”他说,“咱先往前探问探问什么事!”

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见了,在微暗的落日光,向他两位招手。大有与徐利先放下车跑上去,原来是裕庆店的一个小伙,跑得满头汗珠,过河来迎他们。

这时大有才明白,他猜测的不错,果然是出了事。虽然不干他们的事,也没有土匪等着抢煤炭,然而裕庆店来的信,却千万嘱咐他们不要过河!原来这天下午从旺谷沟与别的地方突过来许多南边几县里守城不住,败下来的省军,属于一个无纪律,无钱,无正当命令向那里去的这一大队饿兵,虽然有头领,却有几个月不支军饷了,这一来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与上一次的由江北来的兵不同,那是比较规矩的,而且只是暂住一宿。现在不过千多人,到他们这些村庄来却一点客气没有了。更穷,更凶,尤其奇怪的是这些在南边几县为王的军队,每一个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孩略少些,女人的数目不很少于穿破灰衣的男。除掉有军队的家眷之外,还带着一些妇女,少数的没穿灰衣的男人,说是挈带来的。总之,他们都一样,衣服不能够挡得住这样天气的寒威,没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么对付?他们一到那里,十分凶横,索要一切,连女人也是多数没有平和的面目。困顿与饥饿把他们变成另一种心理。他们的长官自然是还阔绰,然而他有什么?一群的兄,弟,姊,妹,于是对于各村庄的农民就视同奴隶了。

据裕庆店的小伙向这些推夫说:这大群败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却,都经过这一个县境,总头目住在县城里,虽然还向北走,可是后头没有追兵,看样要预备在这县过年再讲。因为再向北去,各县一样闹着兵荒,都是有所属的省军,谁的防地便是谁的财产,怎么能让外来的饥军常住。于是分到镇上来的有七八百人,余外是妇女,孩,得叫这一带的人民奉养他们。县里现在苦得利害,顾不及管乡的事,只可就地办理。现在镇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庄分住。他偷出来的时候,正乱着的这群出了窠的穷蜂到处螫人。加上他们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谁家有屋得共同住,因为他们也有女人,孩,不能说上人家的炕头算做无理。这惟一的理由是,“咱与老百姓一个样,也得住家过日,躲避什么呢!”于是乡村间在这天晚上大大纷乱,要紧是如何住屋的问题。同时有多少人忙着给他们预备饭食。

这位小伙早跑出来在河岸上迎着车辆的使命,是不让大家把煤推到镇上去。因为他们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庆店这次生意得净赔!再则还怕扣留下这七八辆车不给使用。所以小伙扇着扛鸟帽再说一遍:

“王掌柜偷偷地叫我出来说,把车全都送到,――回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庙里去。他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这里我带来的是一个人一块钱!到大庙里去随便吃,喝,尽够。那主持和尚与掌柜的是干亲家,一说他就明白,还有一张名片在我的袋里。”

于是这颇能干的伙计将袋里的十几块大洋与一张王掌柜的名片交出来,他喘着气又说:

“好了,我交过差,以外不干我事,还得赶快跑回去。来了乱,柜上住下两个连长,两份家眷,真乱得不可开交!……打铺草堆在街上比人还高。”

他来不及答复这群推夫详细的质问,将钱与名片留下,转身便从草搭的河桥上走回去。

广阔的大野已经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们不能埋怨王掌柜的命令,还十分感谢那位小眼睛稀稀的胡的老生意人。他们要紧是藏住这些劫余的车辆,有的是借来的,租到的,那一回丢的牲口,车,给农民一笔重大的损失。如果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们用什么在农田工作?实在,他们对于农田的用具比几块钱还要紧。

虽然要回路从小道上走,还有十多里才能到又河口东头的大庙。然而谁敢将车推到镇上去呢?赶快,并不敢大声叱呵着,套着缰绳的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们的脊骨。

大有与徐利的车这一回反而作了先锋,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风大了,愈觉得腹饥饿。加上各人牵念着村的状况,说不定各家的人这一夜没处宿卧,家存储的仅有的粮米等他们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给不出!潜在的忧虑伏在每个推夫的心,他们惟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没住兵,住也许到别人家里去。但谁能断定?这突来的灾害,这荒苦的年头,这一些到处作家,还挈带女人孩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说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样的古怪脾气,还得终天在烟云过生活,如果同不讲理的穷兵闹起来,不用器械,一拳头或者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气也可以气得死。这年轻力壮本来是对于一切毫不在意的孩,当他的心头被这不幸的消息打击着,他觉得身上微微发颤了!

大有只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齿努力不使他的想象发生。

叉河口是在这小地方风景比较清爽的村落。相传还有一些历史上的古迹,因为这县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带,年岁太久了,古迹都消没在种种人事的纷变之。独有这叉河口的村还是著名的古迹区。曾被农民发掘出几回古时的金类铸器,以及古钱,又有几座古碑,据考究的先生们记载过,说是汉代与晋代的刻石。除却这些东西之外,所谓大庙更是这全县的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古庙了。什么名字,在乡民传述已经不晓得了,然而这伟大略略残破的古寺院仍然是具有庄严的法力,能够引动多少农民的信仰。本来面积很广大的庙宇,现在余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筑物,像是几百年前重修过的。红墙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的残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风雨的剥削。有些是断头,折臂,或者倒卧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的。都是些身躯高大,刻画庄严的古旧的佛像。虽然没有殿宇作他们的荫护,而乡民对于这些倒下的与损坏的佛像还保持着相当的尊敬的观念。谁种的庙田里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纵然是倒卧着,仰着不全的笑脸上看虚空,而佃地的农户却引为他自己的荣耀,不敢移动。庙的和尚自然还要藉重这破坏的佛像的势力维持他们的实在的利益,时时对农户宣扬佛法的灵异,与不可亵侮佛像的大道理,然而他们却无意再用香花供养这些美术的石块了!

庙里还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种种经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个。里面空地不少,有的变成菜圃,花园,还有些大院是完全荒芜着。因为庙上余外有足够应用的庙产,用不到去利用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树很多,除去松,柏,枫树,柏树之外,也有-树,是不多见的别种的大树,而乡村不大生长的。房屋多了,难免有些损破,和尚又没有闲心去点缀这些事,除却香火较盛的两座大殿之外,别的大屋只余下幽森的气象与陈旧的色彩了。

沿大庙走过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的芦苇,下去便到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只有泥塘苇丛生的一种水鸟在河边上啄食,或没入水游泳。庙的地点较高,在观音阁上可以俯看这一处的小风景。尤其是秋天,风摇着白头的苇穗,水鸟飞上飞下作得意的飞鸣,那一湾河流映着秋阳,放射出奇异的光丽。所以这大庙除却古迹之外也是旧诗人们赞赏的一个幽雅的地方。前多少年,古旧的人往往从几十里外来到庙里玩赏,或是会,但自从匪乱以后,不但人不敢到这样荒凉的地方,就是大无畏的和尚也终天预备下武器作法地的防护者。那样的空塘,那样的弯曲的河流,与唱着风小曲的芦苇,都寂莫起来,似乎是全带着凉凄的面目回念它们昔日的荣华!

因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车路也走不到大庙的左近,所以它在这纷乱的年代与时间还能保存着古旧的建筑,与庙里的种种东西。土匪自然是对于庙的和尚早已注意了的,不过究竟是一片古董的地方,相传佛法的奇伟与神圣,在无形免除了土匪的抢掠。其实还是庙的财富较大,人也多,和尚们自己有枪枝,火药,领着十多个雇工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武力集团,所以土匪也不大敢去和他们出家人惹是非。这便不能与陈家村村外的龙火庙相比。

大有与徐利在暗道上率领着后面的车辆,摸着路走。他们不燃上纸灯笼,也不说话,尽着残余的足力从小路上向大庙去。冬天的晚饭后,轻易在路上遇不到走路的人,何况这条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经过不少的柿行,路旁尽是些丛生的荆棘与矮树,高高的树干与尖枝在初上升的薄明的月光之看去像些鬼怪的毛发,手臂。有时一两声野猫在近处叫出惊人与难听的怪声。虽然是一群人赶路,谁听见也觉得头发一动一动地像是先报什么恶兆。这条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随着他那古怪的伯父上庙走过一回,别的人只到过叉河口,却没曾往庙里去过,虽然风是尖利地吹着各个人的面部,他们仍然从皮肤向外发汗。太沉累了,饥饿与思虑,又有种下意识的恐怖,赶着往大庙的门前走,谁也觉得心正在忐忑着跳动!

经过一点钟的努力,他们在沉默到了圆穹的石砖大门前。住下车,都疲倦得就地坐下。这时弯弯的凉月从庙里的观音阁上露出了她的纤细的面目,风渐渐的小了,冰冷的清辉映在淡红色的双掩的大木门上。徐利振着精神想向前捶门,听听里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他方在踌躇着,大门东面的更楼上同时有几个人在小窗里喊呼。一阵枪械的放拿声,从上面传下来。

经过详细的问询,从门缝里递进名片去,又等了多时,门还是不开。而更楼上边的砖墙里站上了几个短衣人的黑影。

并不是庙里的和尚出来问话,仿佛是也有军人在上面,听口音不错,上面的问话:

“咱们,――军队住在庙里,不管是谁的片,过不来!谁晓得你们车上推的什么东西?”

听见这句话大有从蹲的车后面突然跳起来,上面的人没有看清楚,觉得大有是要动手,“预备!――”两个字没说完,听见几枝枪全有拉开机关的响声。

徐利与其他的推夫都迷惑了!他们不知道是碰到的什么事?怕是败兵住到大庙来了。也许是被土匪据了,他们岂不是来找乱?要跑,又怕上面飞下来的火弹,这已经是有月亮的时候了,照着影向下打,没有一点遮蔽。……怎么办?

“咦!……快开门!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陈家村,一点不差!给镇上推煤的车。……”大有高叫,带着笑声。

“太巧了!咱同兄弟们刚刚进来吃饭,你真是大有,……没有外人?”上面的头目问。

大有走到更楼下面又报告了一番,他们都看清了,这时徐利也跑到前面,争着与久别的宋队长说话。

庙门开了,推夫们都喜出望外,得到这个一时安全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