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自己也觉得奇怪,出力的劳动之后,他觉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还适宜得多。经过初下手时的一阵剧烈的冷颤,他渐渐试出汗滴沾在里衣上了。虽然时时喘着粗气,面色被冷风逼吹着却红了许多。用力的兴味在他的自小时的习惯随时向外挥发,纵然干着不情愿的事,却仍然从身体找出力量来。

在虚空,失望与本来已经是摇动的农民的心,这突来的恐怖的预报很容易激动他们的朴宜的心!何况还附有救济的方法,即使无效,他们在一切无所希望里也愿意去试验试验。在每年是忙着收割豆的时候,现在却都忙于传说这件新闻,并且把那个和尚点缀上不少的奇迹。他的指尖上能够生火,他的小包裹一定有不少的法宝,也许是济颠的化身,不就是从西天佛爷那里来的差遣。真实的情形,近几年来刀兵,荒旱,都在乡村流行过,大家都知道每一个夜里提枪防贼的生活,都见过满道上逃难的景象,这神仙化的预言在人人的想象并不觉得说的过度。谁都在等待着不久的未来的祸患,谁也明白以后不像是太平世界了!什么怪事还没有?他们在鼓里不得安眠,也不能了解这空空的大鼓是要如何破法。然而不能安稳,与日后没有过法的预想,便恰似这传抄的符篆一样流行在每个人的心!

“那里来的兵?……多少?往那里去?”

那位穿夏布长衫的书记,把草帽在手扇动道:

“咱们跑进村来不久,其实他们不出来土匪也会退下去。”

再一层,便是生活的艰难支持了。本来乡民是极容易在简单的下讨生活的,他们即使没有多少蓄积然还能忍着苦痛去挨受一切,以求未来的安定。何况以前他们在节衣缩食之下每年总有存粮的可能,近来呢,这可怕的近来,为了种种的关系,他们几乎没有很大的蓄积,更不知为了什么他们的心是容易焦灼着,蠢动着,再不能像前时的安然度过任何时候的苦难了。

“又来了,陈老头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下紧的催逼。

奚二叔的东泊下的二亩良田现在只有那赋有膂力的大有与他的儿,两个短工,也一样的在那里工作。松软的土地上却看不见奚二叔的踪影。这位思深的老人支撑着他的饱历过苦难的身体,直到去年的风雪为了儿的事,一连几夜没曾安眠。刚刚开春以来,又筹划着偿还罚款的钱债,更得按着俗例在清明节前方可办理土地交易。忙劳与忧患,在他的身体与精神上加上了双重的枷锁。家的余粮还不够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着苦痛去出卖他的祖传下来的土地。不止是罚款的重数压在他的垂老的肩头,如预征的垫款,小葵办学的一大笔捐项,镇上的地方捐纳,因为他在这小小的村庄差不多有近七亩地的身分,一切事他闪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点小储蓄的自耕自种的农家,近两年已非从前可比,何况是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几十年,曾经买过人家几亩地,在他觉得这在死后也可以对得起他的祖先,更能够做后来儿孙的模范。不料今春卖土地的事竟然轮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从洋鬼占了山东地方,硬开铁路以后的第二次的重大打击!因此在地的交易还未成交以前,他突然患了吐血与晕厥的老病。除掉一个月前曾出村一次外,他终日蹲在家,张着口看着屋梁,什么气力都没有了。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赞同似的大声乱了一会,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耐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的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往烟斗上装,口里是吱吱的风声,尽在响个不停。烟气腾腾显出他的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的纷忙。烟枪从口取下来,便是香茶,纸烟,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外强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面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也是个拜年的客人。

“不错,我听见人家说的,差不多。该死!……老杜的话有理。你什么不能干,只好受!……不过受也有个受法。像这样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这间房都得出卖。说句话不听,连大嫂也许得另找主儿。……哈!……”

“对!还有第二件,能去当兵?”杜烈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

时间本来晚了,这一场谈话野已经朦胧了,太阳还藏在厚云里,连一点残光也没有。只听见呼呼的风声震动道旁的树上的干枝槭槭作响。杜烈很注意地听这段新闻,到末后,他无意识地将绒帽取下来在左手里扇动,一头短发被风吹开来,像是表示他的同情的愤怒。

“二叔,……我专为从镇上跑回来送信!因为我今早上去上学,刚刚走到镇上,就听人说你家大有哥出了乱被镇上的驻兵抓了去!……抓,我是没有看见,他们要我回来向爷爷说。……爷爷又叫来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学堂上班去,晚了便误班。……”他说完便预备着要转身走。

即时一屋里腾起了快活的笑声,先前说话的编席的人咧着嘴道:“你真不害臊,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却打起老太爷的口气来。我看你赶快先管个媳妇来是正经,――有好的也许改了你这份坏脾气。”

意思是等待他的答复,穿黄衣的年轻人点点头,却向空喷出一口白烟,陈庄长在前很从容地领着魏二从小道上走回村里去。

徐利在一边全看得清楚,他也明白两个竹篓里面的东西比起山茧来值钱得多。南山,――到那边去作买卖,没有别的,只有这一攻。幸亏那几个外路人还不十分熟悉本地的情形,不然,魏二这一次逃不过去。他忽然记起他的伯父,这是个机会,同老魏晚上去谈谈可以得点便宜货,横竖他得要买。

回望着那两个老人的影,渐渐看不见了,徐利手下的铁锨也格外除动的有力。

果然在这天晚上徐利溜到陈庄长的小客屋里,同魏二喝着从镇上买的大方茶,与陈庄长谈话。他的买货的目的没有办不到,照南山的本处价钱。魏二很讲交情。他说:

“若不是都化了本钱来的,应该送二两给师傅尝尝新,利,你回去对师傅说:钱不用着急,年底见,头年我不再去了。愈往后路愈难走,虽然咱这穷样不招风,设若路上碰个巧翻出来,可不要了老本钱!这是从铺里赊来的钱,还亏老魏的人缘好,也是吴练长保着,这一来事就顺手得多。”

“魏二叔,你这份好心我大爷他顶感激!别管他是蹲在团屋里做神仙,他老人家什么事都懂得。不过老是装聋装痴,今年的土太坏,他就是为这个不高兴。化钱不错,说是老吃不出味儿来。横竖是假货多,人人想发横财,有几个像你还公道。――我还说,魏二叔,我大爷到现今还是让他快乐几天吧!没有钱还吃鸦片,谁家供得起?可是他没处弄,年底我想法还。”

徐利很兴奋他说,陈庄长一旁点点头,又倒抽了一口气,他有他的心事,也许记起了那个只会在他面前装面的小葵。魏二捋着长长的黑胡,用手指敲着粗磁茶碗道:

“好孩!好孩!论理你得这么办。师傅从你三岁时他把你教养大了,你娘一年有三百天得长病,那些年记得都是化你大爷的教书钱。别管他老来装怪样,可得各人尽各人的心!三两土算什么,我只要到时漂不了帐,就完。……咳!咱都是穷混,除掉陈大爷还好,谁都差不多。”

陈庄长两只手弄着大方袖马褂上的铜扣,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你看我像是一家财主?”

“说重了;那可不敢高攀。总说起来,你地还多几亩,有好孩在城里做官,凭心说不比咱好?”

“你提谁?”老魏的一句半谐半刺的话打了这位主人的心病,“又拿那东西来俏皮?今天救了你一驾,老魏,你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

他真像动气,本是枯黄的瘦削的脸上很不容易的忽然泛出血色。魏二急得端着茶碗站起来。

“多大年纪还这么固执!咱老是爱玩笑。说正话,你的家道在这村里难道算不的第一家?可是葵园呢,……说什么,我不是劝过你么?管的什么,不是白气!――不,我也提不起他来。我可不会藏话,这一次在南山耽误了七八天,恰好碰到的事不管你怎么样要说说。就是你那葵园少爷,真了得!他也真有本事,原来是办学堂的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兼带着几个警备队下乡查烟税!……”

“冬天了,没有烟苗地查什么税?”徐利说。

“怪么!谁懂得这些道理?其实人家春天听说早缴了黑钱了。好在南山那边不比咱这里人好制,要结起群来,一个钱不交,怕也没有办法。可是究竟还是怕官差,春天下乡去的查烟酒税的人员,也使过种鸦片人家的黑钱不少。不过图省事,好在这东西利钱大。……然而葵园去,却几乎闯下大乱!”

魏二到底比陈庄长滑得多,说到这句,他突然坐下来,从大黑泥壶倒茶一口一口的尽着喝却没有下。

陈庄长虽然脸上还泛出微红的余怒未息的颜色,听到是葵园在南山里几乎闯出乱来,他的颜色却又变了过来。他素来知道南山那一带的情形,他们有大刀会,有联庄会,有许多会拳脚枪棒的青年,高兴不交税,不理会衙门的告示,公,动不动会闹乱,并不稀奇。因此他又将两条眉毛合拢起来,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魏二这才微笑了笑说:

“放心!到后来算完事,没动武,也没打架。小人儿吃点虚惊,说不了,自己去我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园他还不改,也许要得空去报复,那就糟!……我亲眼守着的事。也巧,还当过说事人,陈大爷,……啊!大哥,你还说我成心和你作对?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驾比犯烟土还要紧!他年轻,也是眼皮太高了,从城里出来到那些穷乡下,――怎么说也许比咱这里还好吧,――带上几个盒炮作护符。查学堂,这自然是名目,谁不知道几十个村庄有几个学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头午就查得完。其实是到那里先按着种烟的人名要钱,卖烟得交税,与春天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没个限数,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约也交了一宗。可是到了举洪练的练头上,人家可不吃这一吓。问他要公事,没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讲别的,种烟地的这里也没有,赶紧滚蛋,不必问第二句,……事情就这么挺下去。他硬要拴练长,打地保,过了一夜,聚集了几百人,一色的木棒,单刀,大杆,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枪都不要。围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这一来那五个盒炮吓得都闭了音。我正在那里,替他找练长,找那些头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围。究竟还把他的皮袍剥了,钱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炮人家偏不要。说给他们队上留面。又说那些笨家伙并不顶用,化钱买的本地造,放不了两排弹就得停使。……谁知道真假?还是居心开玩笑?头四天的事,……隔城略远的一定没听见说。……”

徐利有一般年轻人的高兴听说新闻的性格,立时截住魏二的话道:

“不管对不对,他总算够数,有胆量,惹乱。……”

“吓!别提胆量大小,被人家围起来诚心给他难看。我进去时葵园的脸一样黄得像蜡,拿盒炮的警备队碰到大阵仗还不是装不上儿。他也精灵,到那时候说什么都行,可有一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来一个逃之夭夭回头见。”魏二任管说什么事,口头来得真爽利。

“所以庄稼汉是不行,奚大有头年冬前就吃过眼前亏!”

“经多见广,胆气不用,可会长心眼。依我看,葵园凡事做手不免狠一点,――这是守着老太爷说公道话。他本来是咱这村里最精灵的孩,只差这一点,对不对?――”他明明是对着陈庄长发问。

坐在旧竹圈椅穿得衣服很臃肿的陈庄长自从听明白魏二那段新闻的演述之后,他的头俯在胸上,右手的长竹烟管在土地上不知划什么。方顶黑绒旧帽在他顶上微微颤动,马褂前面的几络苍白胡随着左右飘拂。一个人沉思在自己的痛苦之,他内心的沸乱不容易向外表示。这晚上的陈庄长完全没落于他儿的行为之,仿佛自己也被许多不平的农民纠合起来,围困在里面,他们用许多咒骂的言辞,与鄙夷的眼光,以及较善良的慨叹,变成大家向自己示威的武器。他倒没有什么恐怖,然而良心上的颤栗使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办事人眼里溶着一层泪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