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妻的装点地解释之后,大有也觉得奇怪,便要过符的抄样来看。

陈家村虽然在夏天表演过一出热闹悲惨的戏剧,除去受了惊恐多添了两家的孤儿寡妇之外,有什么呢?虽然土匪也知道他们这边的穷苦不常来骚扰,其实他们也一样是无心作那样严密的守御了。

大有认识他才两天,却似乎被他那付郑重明敏的态度征服了。据他所见的人没一个可以同这位外乡客相比较的。乡村的人老实,无能;那些由城下乡去的滑头少年,以及乡绅人家的少爷,他也见过了一些,但找不出一个这么精神庄重的年青人来。虽然与好说好闹的宋大傻作同事,根本上他两个是两种出息,擦枪与弄笔杆。而这位姓祝的年青人,对于原是很浪荡的小排长偏合得来。大有听他为自己说话,正对准了自己的性格,便回过头来。

“我只是记挂着小于与高个儿的尸首!……”大有说话也变了声音。

陈庄长与奚大有家的自种地也一样受着灾难,然而陈庄长的地还有在略远的村与人分租的,那里在春天多了两场雨水,所以还可以乐观,而大有在春间辛苦耕种的田地不高的高粱谷却已干死了一半。他自从在家用十分拮据埋葬了他的永远记住了债务,卖地的痛心事,而死去的爹,他对于田地上的尽力已见疲乏了。不知怎的,他渐渐学会了喝酒。在重大的打击之后,完全复现了他的爹的遗传。他宁肯每天多化费十个铜板在烟酒杂货店里去买得一霎的痛快。自从四月以来,他成了这村惟一的杂货店的常主顾了。虽然铜板不能预备得那末现成,这有什么呢,善做生意的老板向来是不向他伸手要酒费的。

“不行,不行!魏大爷,这么年纪说话尽当着玩。今天在东泊里咱怎么讲的?好,大家都知道了,全等着听你这一手,你又来个临阵脱逃。”蹲在旁边的小伙像报复似的向围听的大众宣言。

这一天他照例的耕地,然而几亩地单靠自己的力量知道几天方能完结,眼看人家都在急急的播种了,而他家的土地还不曾全掘发起来。他便托了邻人由镇上叫了两个短工来,想着在两天之内赶快做完。天刚亮,他们便踏着草上的露水到田地来,一直到正午,当曾休息过一次。他允许两个短工过午可以在树下睡一晌午觉,他自己在踏着犁,一个短工从后面撒肥料,另一个赤着足在前面叱呵着那头花白毛的牝牛,尽力向前拉动套绳。

“事情的头一项是款项。――钱,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谈过,他说他太累了,学务又不在行,叫我一气同大家商量,咱是穷,用项多,我顶知道,这为自己小孩的事谁也有一份,辞不掉,须有公平办法。好在咱这里有的是出头的人,只要立定章程,集少成多,再过一天,我就回城去报,……”

“清翁,你那里弄来的这上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烟。”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那里人。

“好啊,多大的地方,难道谁听不见你的倒霉事。闷得我了不得,牌也玩不成。……”他跳进屋先到炉台边脱下油袜,赤足坐在长木凳上。

“一要种地,二不当兵,我的哥,你尽想着出闷气,难道你也能去入伙,去拿自来得?”

“可不是,同人打架!……原是你,杜老大,你回来多少天了?”奚二叔一眼看明他是陶村的杜烈,他是终年跑外的,他认为是不正干的孩,然而既然遇到不能不打招呼。

“谁知道!……许是与兵大爷动了口角,……我那儿说得清。”伶俐的小学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带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门口不多远,他一松手反身向北跑去。

一向躺在草荐上没有起来的赌鬼宋大傻这时却坐起来,搔搔乱长的头发道:“对!陈庄长,你家的事我全知道。从前你家老大曾同我说过不是一回,这种年代正是一家不知道一家!上去五年,不,得说十年吧,左近村庄谁不知道本村的陈家好体面的庄稼日,自己又当着差事。现在说句不大听的话,陈大爷,你就是剩得下一个官差!……”宋大傻虽然是这里著名的赌鬼,他并不真是傻头傻脑,有一份公平热烈的心肠,所以他都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的。

“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吞不吞有什么。这些怪事少微识几个字的人大约都不信。”陈庄长捻着化了冻的下胡说。

“不信?这个,为什么跪在太阳里祈雨?就信?不是也有许多认字的老头?”徐利在陈庄长左边俏皮着说。

“这你就不懂。祈雨是自古以来的大事,庄稼旱了,像咱们以食为天,诚心诚意的求雨,是大家都应该干的!不是吞符,撒天灾的妖言。”

“好诚心诚意的!祈下来一场大战,死了两个短命的!小勃直到现在那条左腿不能动,――也是灵应?陈大爷这些还不是一样的半斤八两,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利的反驳,又聪明又滑稽。

“听说南乡的大刀会是临上阵吞符,还能枪刀不入呢。”大有不愿意陈老头与徐利说的话都太过分,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为谈话的资料。

旁边一个年老的邻居接着答道:“别提大刀会,多会传过来才算倒运!我上年到南山里去买货,亲眼见过的。哈!练习起来恰像凶神,有的盘着大辫,带红兜肚,乱跳乱舞,每个人一口大刀,真像义和团。……”

“真是枪弹不入?”徐利问。

“老远的放盒炮,――好,他们那里并不是没有手枪,快枪,当头目的更是时刻不离。……谁看得清是有弹没有?明明朝着带红兜肚的胸口上打,他却纹风不动站在那里。后来从地上捡起落地的弹来,说是穿不过装符的兜肚。……”

那做工的老人在他们前边弯着腰扬土,口里说着,并没回头。大有这时觉得出了一身的大汗,气力渐渐松懈下来,便直起脊骨倚着-返溃

“陈大爷,你老是不信,这么说来,――那和尚显然是来救命的了!你不吞可不要到后来来不及。”他有心对陈老头取笑。

“老大,你放心,我那年在直隶的大道上没死于义和团大哥的手下,想来这一辈还可以无妨。说起义和团,你们都不知道,那才是凶劲!记得到沧州店里一同捉起了十多个人,排成行,烧起香来,香烟不向上走就开刀。直到现在我记得明白,是厚脊的大刀,真亮,砍起人来就像切瓜,不含糊,头落在地上要滴溜溜滚得多远。幸而砍到末后的三个人,那里香烟又直起来,好歹松了绑,打发起身,我就在那三个人之内,‘死生有命’,从此我真服了!……”

“所以陈大爷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红符!”徐利接说了一句。

“吞不吞没有别的,你总得服命,不服命乱干,白费,还得惹乱!我从年轻时受过教训,什么事都忍得下,‘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过年纪差的,却总是茅包。……”

大有向空嘘了一口气。

陈庄长向左边踱了几步,看看监工人还在前面没走过来,又接着说:“老大,你经历的还少,使性能够抵得过命?没有那回事!这几年我看开了,本来十开外的人,还活得几年?不能同你们小伙比硬。哎!说句实在话,谁愿意受气,谁也愿意享福呀!无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够去脱胎换骨?只好受!……”他的话自然是处处对准这两个年轻不服气的人说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铁锨除开坚硬的碎石,土块,一面回复陈老头的话里的机锋。

“我从小就服陈大爷,不必提我,连顶混帐的大傻他也不敢不听你老人家的教导。实在不错,经历多,见识广,咱这村里谁比得上?可是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认命,还有的吃,有的穿,好歹穷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样?挨人家的拳头,还得受人家的呵斥,那样由得你?怪和尚的符我信不信另说,――可是他说的劫运怕是实情。年纪大了怎么都好办,可是不老不小,以后的日怎么过?无怪南乡又有了义和团。……”

“赶活!赶活!”陈庄长一回头看见穿了黄制服青裤的监工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他即时垂了袖迎上了几步。

鹰鼻,斜眼睛的这位监工员,很有点威风。他起初似乎没曾留意这群农工的老领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问话。他先向左近弯腰干活的农人看了一遍,听不见大家有谈话的口音。他仿佛自己是高高的立在这些奴隶的项背之上,顺手将挟在腋下的鞭丢在路旁,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点火吸着。然后向陈庄长楞了一眼。

“你带来多少人?”声音是异常的冷厉。

“一百零四个,昨儿已经报知吴练长了。”

“瞎话!说不的,过午我就查数,晚上对册,锗了?……哼!受罚!这是公差,辛苦是没法的事,大冷天我们还得在路上……受冻!”

他后面的两个字说得分外沉重,意思显然是:“我们还要受冻呢!”陈老头十分明白这位官差的意思。

“本来为的是好事,谁也得甘心帮忙。路修起来,民间也有好处。――这里没敢报假数!”虽然这么说,可也怕这位官差不容易对待,有别的话暂时说不上来。

“甘心么?这就好!”这位黄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陈老头一眼,便跨着大步过到路那边去。

徐利趁工夫回过头来向陈老头偷看,他那一双很小的眼睛直直的送着那官差的后影,脸色却不很好看。

勉强挨到吃饭,大有已经挫失了清晨时强来的锐气了。在土地上守着,干硬的大饼一点都不能下咽,汗刚出净,受了冷风的吹袭身上又重复抖颤起来。有村送来的热汤,他一气喝了几大碗。老是不曾离开大有身旁的陈庄长,他的过度的忧虑现在可以证明,大有还不能战胜他自己的的困难,所以那太小心的防范,自己想来不免有点愧对这位老邻居的儿!看到他一会发烧,一会害冷,并且是的确没有力气支持土地上的工作,他将徐利叫在一边,偷偷的说了几句话,徐利走过来对大有劝说,还是要他回家。陈老头已经派人去叫他的聂来替他抬土,本来可以不用,因为下午要点工,还怕大有回不过赌气而来的话,只好这么办。

强毅的心力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午后的冷风仍旧由徐利扶着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红红的腮颊的小学生,穿着青布制服到大道旁替他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后,大有还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她是一个乡村的农妇的典型,她勤于自己应分的工作,种菜,煮饭,推豆腐,摊饼,还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好好的伺候丈夫。她自在娘家时吃过了不少的苦楚,从没有怨天咒地的狠话。近来眼看着家的日月愈过愈坏,丈夫的脾气也不比从前,喝酒,赌气,好发狠,似乎什么都变了!她不十分明白这是为的什么,末后她只好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些日大有的一场重病,她在一边陪着熬煎得很利害,虽然有杜妹妹托人捎与她衣料,难得的礼物,但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叹!

一夜没得安睡,拗不过大有的执气,天刚明就把他送走。直到这时又重复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诚心感激陈庄长与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去做工,究竟她希望丈夫快快复原,好重新做人家,过庄家日的心比什么还重要。

初时她什么活都不作,静静的守着气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经过一个小时后,她渐渐有些熬不住了,倚在土墙上闭着眼休息。

其实大有完全没有睡宁,自从倚在徐利的肩头上从野走回来,他觉得他一身的力气像是全个融化在泥土里似的。耳朵旁边轰轰着数不清的许多声音。一颗心如同掉在灼热的锅,两只脚下全是棉絮般的柔软。直到在自己的炕上将身放平了,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徐利的身影,与妻的面貌,都还看得清,却怎么也没了说话的力量。微温的席贴着热度颇高的肌肤,他得到一时的安息,少睡一会,却梦见不少的怪事。

仿佛先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数不清的行人,种种自己没曾坐过的车辆,满街上飞行着奇异的东西。地面上相隔不远便有一堆堆的血迹,不知是杀人的兽类,还是死的孩的红血?没人理会,也没人以为奇怪。很多的足迹踏在上面,那些美丽的鞋底将血迹迅速的带到别处去。于是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学那些很雍容华贵的男女们绝不在意地走上去,却觉得终于没有那样胆量!……一会,又到一处,本来是隐约着曾看见一大段树林,阴沉沉的没有天日。现在却连树影也没了。四处尽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顺,恰像闷在棺材里面。……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在光明的大道上看见了爹的后身,他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脚的走去,他尽力追,脚下却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绵纸。一会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动身。……空传来很多的枪声,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阴暗,阴暗,从四围很快的合拢过来;在晦冥的前面伸过来一只大手向自己拿,并且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头上洒着难闻的臭水!……不久,喉咙已经被那大手叉住了!……

醒过来,眼光骤然与墙上所挂的煤油灯光相遇,很觉得刺痛。屋什么人都没有,窗外的水磨辘辘似的响动,一定是妻在推磨。自从将那匹牝驴丢给向北去的逃兵后,妻便代替了驴的工作。他听得很分明,那转过来的脚步轻轻地是妻的布底鞋的踏地声。风还是阵阵的吹,门外的风帐上的高粱的响声如同吹着尖音的啸。炕头上一只小花猫饿的咪咪的叫着。他觉得粘汗湿遍了全身,如同方从很厚重的夹板上放下来,一动都不能动。梦的种种景象还在目前。他在平日劳动惯了,轻易不曾做梦,除去小的时候也梦过在空飞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之外,偶尔做的梦不等到醒来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农家生活,来不及回想梦里的趣味。然而这一次稀有的怪梦,从下午做起,直到醒后,他一切都记得分明。过度的病的疲劳,与心理上的变化,融合在复杂的梦境之,这不能不使得自己十分惊异!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石磨后,恰好徐利送聂回来,一同到里屋里,她首先看见那十三岁的孩还有不少的汗滴流在两个发红的小腮上。徐利这高个儿一进门并不待让,便横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妈的!修路真不是玩艺!不怕卖力,只怕出气!――大嫂,你想有那么狠的事?那把式监工的,一连抽了七八个,这是头一天,幸亏大有哥早回来,气死人!……”

大有的妻一边领着聂给他用破手巾擦汗,一边却问徐利道:

“打的谁?”

“咱这村里就有两个,萧达和小李。”

“唉!偏偏是萧达,没有力气偏挨打!”

“哼!他妈的!”徐利一骨碌又坐起来,“为的什么?就是为他两个没力气多歇了一会,――不长人肠的到处有,怎么钻狗洞弄得这狗差使,却找乡下人泄气!那些东西的口音左不过这几县,他就好意思装起官差,扯下脸皮的这么凶干!连陈老头也挨着骂,不是为他早嘱咐我,我给他一-出出这口气!……”

“徐二叔,你还没看见呢,那一段上……还罚跪呢!……”聂在一旁也帮着徐利说。

大有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并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