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一个个的平板没有表情的纯朴面目,先是不做声,后来有人问了:

大有呆笑了笑,摇摇头,他是说不出什么的。

“什么时候镇上出的兵?”大有对于昨天他受伤以后的事完全不知道。

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乡村的年人都能记得,有几回对于天灾的对付方法照例的是那些事,纵然无灵,然而至少可以略减他们精神上的纷扰。记得前七年,有一回因为积雨的关系,洪流暴发,河身从沙滩下面暴涨起来淹没了一些土地,甚至将村的茅屋冲坏了不少。他们却能够在不断的雨声跪在龙火庙的天井里,崩着响头虔诚祷祝。眼看着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们还是咬着牙关安分乞求龙王的心回意转!但是相隔不多年之后这样的老章已经变了笔法了。因为在较为安靖时候的官府,绅士,虽然一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伪善者,然他们却总以为他们还是对于这些地方上的一切事是应该负责任的。如同乞灾,祷雨,种种的一无所能的会集,正是那般嚼过经书的善人所乐于倡导的。他们觉得自己当然是农民的先觉,一切事便作了领导人。于是往往对于团集办法,仪注,款项,都很有次序地做去。而乡民便容易安然地在他们后面追随着,而且称赞官府与绅士的热心。现在这些官府,绅士,他们的本身已经变了,他们的意识,却已比从前的乡民统治者更见得伶巧与学得多少新的方法。他们在自己的能力尽着想去收获,――金钱的剥取,责任的意义他们早已巧妙的给它改变了颜色。自然他们批评他们的前身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无识而是呆,因此除却有他们的收获之外,什么能够激动他们呢?也因此乡民在不自觉仿佛失了领导,也像失了保障,然而这样的变化却扩大了他们求知的意识,与渐渐破坏了他们的虔诚的安分心了。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解字的,我唱上那末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春天的土地的景象自然还是春天的景象,不过用在发掘土地上的努力的心理多少有些变动。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大傻的高眼角与浓黑的眉毛时时耸动,直待大有的话说完之后,他方有插话的机会。

“唉!靠天吃饭,咱们不种地去喝风?”

原来没打算说什么话的奚二叔,他对于这终年在外浪荡不好好务农的壮烈更不高兴谈闲话,然而屈抑的情感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指挥,一遇到这个机会,沉默了差不多终日的老人的口舌再也忍不住。于是在向晚的冷风,站在刚刚露出麦苗的土垅上,便将大有与自己经过的大事变告诉出来。

奚二叔还是记念着昨夜的事,想到外边探问探问邻家的消息。他刚走到土垣墙的外面,陡然被一个生物将胸窝撞了一下,虽是穿了棉衣胸骨还撞得生痛。他方要发作,一看却是陈庄长的大孙,正在镇上小学堂念书的钟成。他已经十五岁了,身个儿却不小,穿着青布的学校制服,跑得满头汗,帽也没戴。虽是误撞着年老的长辈,他并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

“算了罢,陈大爷,冬天闲下来玩几次牌算得什么,又是一个铜一和,我这穷光蛋能玩的起,你家老大还怕输光了家地?他的心里不好过,你老人家不大知道,可是我也犯不上替他告诉,儿大了还是不管的好。……”

“说是抄十张就可免罪!抄下来还要将符用清水吞下去,――聂不会写前边那许多字。我叫他只抄符,先给你喝。”妻诚实地答复。

“村里都在传抄么?”

“谁家也忙,可惜会写字的太少了。西边学堂的先生,头一个月才从城里下来的老先生也忙着写,一天大概写得出十多张。不会抄字的只抄符也可以。酒店的小老板,跑花会送封的小李,都像学生似的终天的写。……说,人不信,独有陈老头不信!”

“就是庄长老头?”

“旁的还有第二个?他老人家什么事役经过,独有这件事他向人说起便道是一派妖言。听说连镇上的练长家里的人都吞了朱砂符,并且用红绸装起来带在身上,怪不?陈老头偏不信!――人人都说他反常。本来快七十岁了,说不定风里烛的有一天!……”

“陈老头还怎么说?……”大有追问着。

“他说:这那会是正经神道,说不定是来摇乱人心的。他还说在这样的年头就会出这样的事。――你记得,这也不必然吧。我小时候曾在龙火庙――那时香火真大――给娘求过胡仙的神药,你去过没有?跪在那里,好好的一包纸里面就有些末。”大有的妻一面将符放在桌上命孩抄写,一面拾起在炕上的麻线扎成的鞋底做着手工,这样说。

“不错!那一时传的胡三太爷的神事真怪!龙火庙的道士真发过大财,得了不少的香钱,到后来不知怎么便消灭了。我明明记得爹还是那香火会的会头,――又记起来了,那正是洋鬼造铁路的第二年。唉!那时候的谣言到处都有,说鬼能勾小孩的魂,教堂里弄了人去割开,取血配药。t岛那边是片魔窟。请了外国的邪鬼来造路。这才多少年?我小时候听见爹说过,可是后来什么也没了。怕坐铁路上的车的也坐了,入教的仍然入,什么用!……”

因为符篆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童年的记忆,并且将在铁路旁边推煤炭时所见的种种光景也联想起来。

他的妻低着黄松的发髻做鞋底,听他高兴地说起旧事,也插嘴道:

“咱年纪不大,遇到这末梢年,见过的光景可不少!一年不是一年,你想都像这两年的胡混,谁知道等到孩大了还有的吃没有?……”这是这位诚恳的女人的心病。眼看着家土地一次次的典卖,钱又是那末容易的拿给人家,丈夫还得与一些不知怎么来的仇人拼命,地没有好法多出粮食,愈来愈不够交割,好好的一个男人出了一趟兵差,回家就一连病了二十多天,这是多坏的运气!

127她平常不敢对丈夫提起,现在她说出来,枯涩的眼包着没有哭出的泪痕。

出乎意外的,大有这次并没发他的老脾气,他搓了搓手掌禁不住也叹着气道:“女人家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事!我还不是糊涂到死,谁知道这几年是什么运气!――你明白这坏运气不是咱一家要来的!还有比咱苦的人家你不是没看见。还有那些外县来的逃荒的,卖儿女的,讨饭吃的,一年总可以有几回。现在咱卖地,吃苦交钱,还能在这里鬼混着住,比上不足,已经比起人家算好了!我明白,――不但我明白,再想和头十年一般的过安稳日,大家都没有这份好命!陈家还不是一样?独有快活了小葵那坏东西!我在城里听人说,什么事他也有份,就是会弄钱,巴结官,大绅士,可怜本是小财主的他那老爹,扶了拐杖到处里跑受气,妈的,小葵管么!……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罢呀!咱这一辈还不晓得怎么混过去,想着孩不是傻!――谁没有小孩,到自己顾不得的时候,夫妻还得各奔西东呢!”

妻的哀诉打动了这已近年的大有的积感,他紧握着破棉被在炕上气急他说将来的无望的话,妻的真情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流到鞋底上面。

十三岁的男孩在外间的木凳上停了笔向里屋偷看,他的大眼睛瞧瞧像是生气的爹,又瞧瞧似在受委屈的娘,……然而他的弱小的心灵也像多少明白一点,他们是为的什么这样的难过。

三间屋一时是完全静默了。只有纸窗外的风声扫着院的落刷刷的响,一会,大有将紧握的拳头松开道:

“还用难受!挨着,――挨着吧!横竖有命!上一回没死在那些贼兵手里,从枪尖底下逃回人来,想将来还不至于饿死。自从我在镇上遭过事以后,我也变了,害怕,愁,想,么用?瞪着眼瞧那些没来到的光景!干这个不成,改行,卖力气!……你不记得陶村的杜烈么?”

“哎!记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妻擦着眼泪说:“前三天刚刚你吃了药发大汗的那天,杜家的妹妹还特意托她那村有人回来的便,捎了一点孩衣服料给我,――与我曾在清明打秋千时认的,大约还因为你与她哥哥有来往,……那捎信的人说是杜烈问道你在家好不好?当时我正替你的病担着心,也没来得及好好问问她在外边怎么样,只知道也在工厂里做工,一个月可以有十七块钱。只可惜她娘已经看不见了!”

“一个月十七块?杜烈一定还得多,那不成每一月就有四十块。真比咱在乡间净卖地过活好得多!”大有艳羡似的说。

“舍开家可不容易?”

“也得看时候,乡下不能过,怎么样不得向外跑?前几年到欧洲去做工的回来不是都买地,还会说鬼话。”

“辛苦却不容易受哩!”

“什么辛苦,比挨饿受气还强吧!咱凭么?还不是到处一样的卖力气吃饭。……”

他的妻这时也将手上的鞋底放下来,牵着麻线想那些未来的不定的事。

外院的板门响了一下,妻刚刚从里间伸出头去。

“大哥这两天该大好了?我本想来瞧瞧,恰好陈老头也叫我来哩。”质直的口音,大有在炕上听明白进来的是患难相共的徐利。

徐利的高大驱体进门须弯着半个身。他披着一件青布长棉袍,并没扎腰,脸上乌黑,像有三天不曾洗过。头发很长,都直竖在头上,到炕前他立住了。

“大有哥,可见你的身多狼糠,咱一同出的门,我回来睡了两天两宿,什么事也没有,可把你累坏了!穷人生不起病,大约这些日光药钱也有几块?”

“可不是,徐二弟,秋天卖地下剩了十多块钱这一回便净出来了!”大有的妻立在门外的答复。

“好!早净了早放心,你可不要嫌我说话不听,存下干么?给人家伺候下,犯不上!只要留得身在,怕什么,是不是?大哥,……哈哈!……”

大有在炕上坐着没动,只是从脸上苦笑了笑,算是答复。

徐利毫不客气地坐在木炕沿上,重新端相着大有的脸面道:

“人真缠不过病魔,这二十天你瘦得多了。――这不好?咱算做对了,好歹的那些东西没回头来追抄。虽然大家丢了不少的车,骡,马,还得回来人!你那里知道,一听说咱跑回来,陈老头跑出去藏了七八天,谁不是捏着一把汗!我早打定了主意,管它死活,如果灰兔们真来找事,跑他妈的,咱也有条命,不是一样出去补名字?几间破屋,无非是烧光了完事,逼着到那一步有什么说的!……可是苦了你,这场病把你作践得不轻!妈的!一个月下了二十天雨,――该阴?倒霉的年头,倒霉的运,谁逃得过?……别扯谈,我今天来看病,也有正经事,老头昨儿同大家议论了大半天。……”

“又是什么事?不是要钱,也是要命!”大有迅快地问话。

“哼!头一条猜得不对,妈的!现在又变了法了,不要钱,你放心,要人!――干什么?说是修路。”

“修什么路?又通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