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大哥真是老实好人,你何必打趣他。土匪没有,我看到处都是!……”他年青,像是在学堂里的学生,也像人家的少爷,不大梳理的分发,圆的下颏,疏疏的眉毛,却有一对晶亮圆大的眼睛。虽然也是不很丰腴的面貌,而是壮健的表现,从他的微红的皮肤上可看得出,他不是本地人,据说是跟着大队长由省城来的,然而口音并不难懂。

“奚老大,你渴吗?――张着口待说什么?”在后头的一个年人道。

这一个夏季在陈家村左近的人民都摇动了他们的心,他们的足腿在厚重的土地上似乎不很容易站得稳当。

“别忙,别忙,我还得想想词儿,这多年不动的玩艺真还有些生手。……罢呀,奚老大你就是有四两酒,难道还真叫我卖一卖?”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大有自从遭过那番打押之后,虽然是过了新年,已经快三个月,他终于没敢到镇上去一次。除却送杜烈出门时曾到陶村一次,连自己的村也没离开。不过他在沉静过着日,把从前鲁莽与好同人家抗谈的脾气改了不少。事实给他以严重的教训,空空的不平的言语是任何力量没有的。自从奚二叔病在家,他更觉到前途的阴暗。

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费解的演说散到各个农民的耳朵里,他们起初是分不出赞成与反对的分别,因为到底是民国十几年了,他们见过的小学生与镇上的学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讲到识字,谁能说不对!……但许多人看见小葵在那里涨红了面孔高喊着像一件正经事,却不由的都含着善意的微笑。主席说到上面少停了一会,看见几百个黑褐色的呆呆的脸都向他抬望着。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十几分钟,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薰黑的纸壁上的旧字画,与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唉!……唉!你真有耳报神。”

“当兵?还能种地?那不是咱干的事!”

“啊啊!二叔,那里去?……唉!大有,你怎么弄的像是同谁打过架?”少年很有礼貌的扶住半旧的车把。

奚二叔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来被这孩一撞心头已经是在突突的跳着,这平空的闷雷更使他没了主意。他将稀疏的眉毛皱了几皱,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他的有皱纹的瘦削的长脸骤然添了一层红晕,接着在咳嗽声他已将旱烟装好,向北墙上的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焰上吸着。

想不到的奚大有大声叫着,他首先愿去!谁都想不到,自从去年他这没敢往镇上再去卖菜的老实人,现在有这样的大胆。

“老大,这不是说玩话,你真能干!”本来已经出了一头牲口,陈庄长万没想到他真敢去给兵大爷去当差。

“别太瞧不起人!你们以为我永远不敢见穿灰衣服人的面?……我曾经打过土匪,……也吃过弹的!”他的话显然是告诉大家,兵大爷纵然利害,也不过如土匪一样!

大众的精神被他这个先告奋勇的劲头振作起来,下余的几个究竟凑得出。在微暗的苍茫野色,这衔接的三辆二人推的笨重木车走出了村外。

大有在独轮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箩里藏上了一瓶烧酒,几个米饼,还有一把半尺长的尖刀。

刚刚走到镇上,从那些店铺的玻璃灯光看得见满街的黑影。镇上的空地闲房与大院住满了各种口音的军队。炮车,机关枪的架,弹箱,驴车,土车,也有他们推的。这样独轮车,牲口,行装,填塞在巷口与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无从问起。镇上的住户没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饭。

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队,又知道这是沿着海边由南方败下来的大军。听他们异样的骂人声口,与革命党长革命党短的各样咒骂话,他明白是前些日在城宋大傻的话的证实。他与几个同伙找到了办公所,替陈庄长将车辆报到,便听那些人的支配。三辆车,人,都吩咐交与听不清的第几旅的机关枪连。于是这晚上他们便随同那些兵士露宿于镇的东门里的吴家家祠的院落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更不知向那里走?好在既到了这边,一切只可听他们的皮鞭的指挥,问什么呢!当晚上还发给了每人三张厚面饼,与一个莴苣的咸菜。

吴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旧房。大有以前记得只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随着奚二叔过年到镇上来看那些“大家”的画像,香烟缭绕他曾在朱红的漆门边偷看那大屋高高悬挂的怪像,在儿童期的记忆,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纳他那样矮的孩可以到难于数计的空洞洞的大屋,已经使他十分惊奇,而北面墙上宽的,窄的,穿着方补,黑衣服,红缨帽上有各色顶的不同的画像,有的瞪着有威棱的大眼,有的捻着银丝似的长胡,也有的在看书吃茶,下棋,还有他叫不出那些画人在干什么玩意的画轴,他在一群孩从门口爬望了一次。长的桌,丰盛的筵席,各样的盆花,比他的腰还粗的铜炉,与那些时来时去的穿着方补花衣,坐车,骑马的一些老爷,演剧般的活动,都是照例到大屋向画像恭恭敬敬地叩头。他那时觉得这些高悬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说不出的神力与威严,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这古旧的家祠对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记忆。仿佛有不少的大树与石头堆,然而已经记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残秋的星空下,他觉得很奇怪,又到这所大房重新做梦。他与同伙们都睡在院的车辆上,借着刚进来时的灯笼映照,他留心看出这繁盛的吴家家祠也同他们的后人一样渐渐的成为破落户了!房顶上的情形不知道,从那些倒塌的廊檐与破坏的门窗,以及一群群蝙蝠由屋飞出的光景上着想,一定是轻易没有人修理,以及到这边来保护他们的祖宗的灵魂的安居。这一连的兵士纷纷地背了干草到正殿睡觉。大有由破门外向里看,快要倒下来的木阁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乱,灰尘,蛛网没失了他们古旧的庄严。地上的方砖已损失了不少,方桌没有一张是完全无缺的。他从黑影张望了一会,沿着石阶走下来。

广大的院满是车辆与兵士的器械,大树下拴着不少的牛、马,在暗互相蹴动。推车的乡下人就在这里,幸而地上满生着乱草,厚的地方几乎可当作褥垫。不知名的秋虫在四处清切地争啼。大有找到了同村的伙伴,黑暗吃过晚饭,没处找开水喝,他们只好忍着干渴。

正殿的摇摇的火光间杂着异乡人的大声笑语,不知他们从那里弄来的酒,互相争着喝,猜拳与打闹叫骂的声音不住。他们是到处都快乐的!虽然从远远的地方沿着长的旱道败下来,仍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大有惭愧自己太固执了!他想:怪不得大傻乐于当兵,当兵的生活原来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时几个左近村庄的车夫也低声谈着他们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把咱们早早的弄在一处,说不上半夜里就走?”受了陈老头的雇钱的萧达咳嗽着说。

“管什么!你才不必发愁,你又不推,只管牵牛不出力气。陈老头这份钱算是你使的顶上算!”二十多岁的徐利不高兴着答复。

“别顶嘴!出力不出力,咱总算一伙儿,这趟差说不定谁死谁活,谁也猜不准!我那会听见连长说明天要赶一百里地住宿,当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从镇上要了一百几十辆的二手车,套车,牲口不算,听说军队还有从西路向北去的,大约总有四五万。”另一个别的村的推夫说。

“那里下来的这么多?”有人问。

“真蠢!到镇上半天你难道没听见说这是由海州那面败下来的?”

“这一来,经过的地方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也像说的!”那个颇伶俐的人把这个冒失问话的推了一把。“瞧着吧,谁教咱这里是大道躲避不了,跟着干就是了!……”

正殿乱杂的谑笑,那个曾来注意这一群像牲畜似的推夫!大门上早已站了双岗,不怕他们偷跑,既然勉强来当差的这些农人,现在没有跑走的想头。他们设想再到一个大地方有了替代他们的另一伙,自然可以早早赶回来。不过有些送过兵差的经验的却不存这样的乐观。

无论明日如何,当前的渴睡不能再许他们这些卖力气的作叹息的谈话。惟有大有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又犯了他的不眠的旧病。天气太凉,几个人共同在地上,车上,搭盖一床破棉被,愈睡不宁,愈觉得瑟缩。高墙外面现在已经没了那些人语争吵与杂乱的足音,一切都归于静寂。人太多了,巷的狗也不像平时的狂吠。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梦去恢复他们的疲劳,与妄想着战胜的快乐,只有一盏灯光惨淡的由没了糊纸的窗射出。四围有的是呻吟与鼾-的睡声。他仰首向空看去,清切切的银河如堆着许多薄层的棉絮,几个星光永远是在上面着眼看人,偶然来一颗流星,如萤光似的飞下去,消没在黑暗之。身旁的大百合树还没落尽,飘坠下的小扇形械械作响。夜的秋乐高低断续,永不疲倦地连奏。大有虽是一个质朴的粗人,置身在这么清寂的境界之,望着大屋上瓦做的怪兽的淡影,也不免有点心动。

本来是激于一时的义愤,而且要努力自己吃苦,多历练历练这样的生活,也可以一洗从去冬以来怯懦的诨号,所以强硬的自荐来当兵差。自夏天与土匪开火后,他已经胆大了许多,比起从前是有大的改变。城里的游览,与种种刺激,使他渐渐对于什么都可以放胆作去的心思是在他的意识暗自生长着。他看见握枪与武装着全身的人,纵然时时提起他的旧恨的颤栗,却没有畏惧的意思了。而现在又是为另一份大兵当推夫,原来给他侮辱的那一队早已开拔。

对于毒恶的人类,他现在要尽力看他们的横行,却不怯阵。不过在这样阴森森的古庙般的大院,他反而有点空虚的畏怖。虽有天上的温柔明丽的光辉,终敌不过这人间暗夜的森严。

仿佛有几颗咬牙瞪眼的血头在草地上乱滚,院的东北角上有几点发蓝的闪光,他觉得那一定是鬼火。大树的长枝也像一只巨大的胳膊,预备将他的身体拿过去。他惊得几乎没跳起来。从别人的腋下拉拉被头蒙住了眼睛,心头上还是卜卜地跃动。

第二天,从挂上纸糊的灯笼时摸着路走,弹箱装满了车,有时还得轮流着上去两个老总。沉重的铅,铁,比起柔软的农作物下坠得多。大有情愿卖力,他推着后把;车是一辆一辆的紧接着,他不能往后看,也来不及向前张望。乡道上是多深的泥辙,两只脚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闯,只可紧追着前把。两条用惯了筋力的臂膊端平了车把,肩头上的绊绳虽是寸半宽,而往皮肉下陷的重力仿佛一条钢板。他与许多不认识的同伙走的一条道路,担负着同一的命运。在天未黎明时趱行这不知所止的长道。他们想什么呢?都小心提防着尽力推动他们的轮,任谁也来不及在这样时间有闲心情作利害的打算!

总之,他们许多车与许多同伙正在连系成一条线,成了一个活动有力的有机体,在旷野寻求他们的归宿!

自然在周围监视着他们奴隶着他们的又是一些同伙,那些人认为天下是由混打来的,穿起武装,受着战争的鞭打,在担负着另一种的命运,显然与他们不同!

初走起来都还抖着新生的精神与体力,在难于行动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赶。兵士们也是朦胧着眼睛,有的还认不清本营或本连的车在前在后。及至曙光由东方的冷白的雾气腾跃出来,大地上都分清了各种物体的形象,那些破衣带鞋绊的仓皇状态的兵士便有点不容易对付了。

有的叱骂着推夫们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样;有的抱怨天气冷得早,而大多数是用力的咒着现在清闲没有战事。败,他们不忌讳,然而不承认是真败。为什么打仗?谁也说不出,他们以为开火便是应该的事;只要打,总比败下来闲着好。至于败得容易,或者死伤,在那些神气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劳的汉们的心里满不在意。大多数已经从辗转的苦战变成了不与寻常人一样的心思,为的他们上官的命令,拖着疲弱的腿,从福建拖到江南,从江南一路流着血汗又拖到这个苦地方来。他们还不知道怎样解决他们的生命。他们还没找到怎样恢复他们健全精神的方法,他们急切还没有铁一般的自己的组织,他们只好将那股说不出的怨气向到处的没有武装的人民身上发泄。

的确他们也是每天在疲劳苦难挣扎着。凉风清露的早上,在大多数的人都穿上夹衣了,而都会的行乐的男女应该是披上呢绒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一身又破又脏的单军衣,领斜下,袖口上缺了一片,有的连裹腿都不完全,鞋更不一律:皮靴,红番布鞋,青布鞋,有的还穿着草履。泥土与飞尘深浸在他们的皮肤里,黄黑杂以灰色,映着闪闪的刺刀光亮,如从地狱逃出的一群罪犯。就是那些驰驱在血泊里的战马,在这平安空阔的田野走去更显出柔弱瘦削的体态。他们的腿仿佛是用不多的钱买来的一样,尽力的用,尽力的驱迫着它们,走过平原,越过山岭,穿行在森林间,泥,水,石块,都得拼命地去向前踏试。其实这些兵士的头脑也像买得他人的一样,茫无头绪,又是一点主张没有的。戴在他们的肩上,自己对它们似是什么责任也不负。

大有与同伙们随从的这一连兵士,一切都较为整齐。因为他们的武器全都装在车上,除掉有几十支步枪与连长的手枪之外,别的人可以空着手走。然而他们还有鞭,木条在手时时挥动,如驱羊群一样的监视着这些喘着粗气汗滴在自己的足下的推夫。究竟是比较别队的兵安逸些,自然也减去了不少的火气。大声骂及祖宗的后,挨着听,可是实行鞭打足踢的时候还少。这些奴隶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互相庆慰这暂时的好运气!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辙,走上平整的官道。太阳已经在这个长行列的人群散布着温暖的明光。大有近来不常作推车的工夫,就在这两点钟的时间已经把青布小夹袄完全湿透。及至走上大道,骤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两肩上的钢板似乎也减轻了分量。他这时才能够向四处望望,并且奇异的探查他的主人们的态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见远远的山峰在朝日之下一派淡蓝的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却似乎贮存一种伟大的力量,向这群互相敌视的人类俯看!脱的疏林向上伸着一无所有的空枝,像要从无碍无拘的大空拿到什么。在瘦硬的样显露出它们不屈的精神。郊野裸露着剥去了皮肤的胸膛,无边际的延扩去,在微微喘动它的郁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在这片生气调残的地衣上挣扎着它们零落的生命。大有没有诗人的习感,对于这些现象一点凄清感叹的怀想生不出来,从闷苦的暗夜好容易挨到能以清视这清明光景的时候,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欢喜!两膀下骤添了充实的力量,虽然是被他人驱迫,呵斥着,他仍然不能消灭了他的在郊野出力的兴趣。他看看那些红眼灰脸的武装人们,疲懒的脚步都懒得向上抬动的神气,他颇有点瞧不起!他想如果将这些点缀,或者只是够威吓乡下人的武器加在他与他的伙伴们身上,岂不分外露出勇敢的精采!自从夏季的祈雨会的血战以后,激发起他的好动与勇于拼命的潜在的生力。他渐渐对于以前很畏怕的兵士另怀了一种蔑视的心思。他们只知图快活,与装老虎的做作,足以暴露他们的怯懦,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从远方脱逃的大队狼狈的情形,在他心里更觉出自己有应分的骄傲!

“他妈的!这些地方真不开眼!昨儿我拿了一包碎银首饰到一家杂货店里,只换它两头光洋。那个年轻的伙计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没有钱!混帐!管它的,我终竟问他要了两包点心。”

车旁的一个兵同别一个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标,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给他妈的两枪把,准保会弄出钱来。――你知道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银,我们再去要,狠心的东西!全不想想我们弄点彩头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歹这点便宜都不给,难道一包银首饰只值两块大洋?”这个粗声的汉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从前往南海贩鱼的时候曾听过这样口音的鱼贩说过话。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别净说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记是到了什么集镇,五十八团的一个兄弟牵了一头牡马向一家庄稼人家送,只要五块大洋。那个人贪便宜就照办,可是教别一位知道了,去过第二次,说是这是军队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块完事。你猜,住了一天,听说就去过四次人。末后,这个庄稼人一共化了二十多块才了结,……老百姓怎么不怕?”

这个黄脸的兵似乎还为老百姓争点理,大有不禁歪着头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

“猫哭耗般的话!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横竖还不是那会事。我们从福建奔到这里,谁不是父母爹娘生养的?这份苦又谁不记得?――记他妈的一辈!拼了命为的什么?老实说,官,还有穷当兵往上升的?扛枪杆,站岗,掘战壕,永远是一个花样。碰运气不定多会挂了彩,半死不活的丢在荒野里,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说我们图的那一条?不打仗没活干,打起来却令人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然,这根本上就不是我们应该问的。命令,命令!还有说得听的纪律!什么?就是终归得要你的命!……难道这份穷命一个大也不值?老百姓与我们弄到现在成了两路上的人,其实我们有几个不是老百姓出身?还有什么不知道?可是干什么说什么!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饷,他妈的没的发!衣服冷热这一套!打死还不及拍杀一个苍蝇!怎么我们光光的拿出好心眼来做善人?……人家都骂当兵的没有好东西,强抢,骗人,奸盗,……可没有给他们想!不错呀,人一样是血肉做成的,谁愿意做坏人!……自己连人也算不上,管它好坏!……”

初时高喊老标的这个大黑脸,楞眼睛的高个,他毫不顾忌地高声反驳着黄脸兵的话。在前面散开走的他的同连都回过头来瞧着笑,而那些推夫却毫无表情的静静地听。

“对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那天咱得安安稳稳地当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带劲,干就像干的,做一点好事也不能不入在死城!”

“饿着肚,拿着性命开玩笑,难道就只为那一月的几块钱?――人家得到好处的怎么尽力的搂咧!”

应和着这有力的反驳议论的人很多,那黄脸的兵带着凄惶的颜色慢慢地道:

“兄弟们只顾口快。前两个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真见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亏在上海邮局的一个亲戚,他设了许多法方才递到。你们猜,我们老乡在这连里的并不少,好!我家还住在城里,被xx军的x旅进去,又没曾开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去年娶过门的小兄弟媳妇,被那些狗养的活活奸死!――这是什么事!”

“怪不得你说,敢保咱这里兄弟们不干这一出把戏?过了江的那种情形,无法无天,什么干不出来?――你太小气,干脆不管,权当咱是出了家!”另一个兵士苦笑着这样说,其实从他的居心强硬的口吻听来,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还算福气!――其实白费。不是出家,我们直截了当的是丢出了的人!家,连想也不必想,谁敢保人家不抢,不奸,不拴起家里的人来活受!想就当得了?怎么?修行吧?该死的还得死,罪一样受!”

黑脸高个虽是这么说,他的楞楞的眼睛里也有点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