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幸而你没和他俩一个样!死是死了,亏得那些行行后来打净了弹退下去,恰巧镇上的军队与保卫团也由后面截追了一气。……他俩的尸首究竟收回来了!”

然而时代却不许他们能够安心去从容地乞求了。

“来一下,来一下!……”大众都鼓舞起听鱼鼓的兴致。

然而他们现在除去仍然与他们的或是种了别人的土地作白费的挣扎之外,他们能够干什么呢?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是觉得好玩了。及至这有精神的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招呼了一下,接着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大有在平日虽看不起像宋大傻这类的轻浮少年,但从过去的两天他的一切观念都似在无形潜化了,他又感着窒息般的苦闷,好容易得到这个发泄的机会,于是立在木凳旁边他毫不掩饰的将自己在镇上的事,与到壮烈家过宿的经过很拙笨的告诉出来。

“头一件你还得种地不?……”

“快过年了,我放了工,前天才从外边跑回来,那里都没去。一年回来一次,……怪巧,想不到大风天碰得见!……”他没说出下面的话,然而看到大有的狼狈神气,又是从镇上来,他明白其一定有岔。听听奚二叔的口吻便不再追问。

“你这小人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与酱牛肉回来。”“我吃,吃,爷爷一定与我吃!”小孩在老人身前分外撤娇。“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一句,他便不再做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大傻,你倒是公平人。不过老大还常常同你一堆儿玩,你就是这一份脾气改不了,老大更不成东西,近来也学会玩牌。……”老人虽这么直说,口气并不严厉。

“不是骂,骂什么用?是实情,出处不如聚处;有明抢的也有暗夺的,有血淋淋杀人的,可也有抽着气儿偏叫你不死不活的受,强盗也不是一样的手法。……”

“说话仔细些,这可不是在营里扯谈!”大傻机警地四下看看。

书记微微笑了笑,“怕什么!现在发发议论还不至于砍头,也许有这样的一天,何况这城里的事还在咱们手里。”

“在咱们手里?”

“不对?那些绅士老爷,走动衙门的人,他们精明得很,对于咱们虽然是狗一般的支使,叫唤,却也当着哈吧儿似的养着呢!”

大有搀不进话去,然而书记的尖利的议论却深深印在他的心底。因而连接着记起去年杜烈的很严重的话,他觉得这位祝书记不单是个聪明的青年。

在县衙门的东首,正当卖柴草的集市间,一所高大的青砖砌成的房,门口有带了枪刺站守的兵士。门里面高悬着红字剪贴的大纱灯。门右首有一方黑字木牌。白粉墙上有不少的盖了朱印的告示,告示下面很多的人都在争着看那些方字上的意义。从县衙门的大堂外面起,直拥挤了一条横街的闲人。这一定是有什么新鲜事。大有看不懂告示上的意思,向那书记询问,书记与大傻都相对着苦笑。

“想叫你跟着来看一看砍头的事,不预先告诉你,现在你可以明白了!”大傻忍不住的说。

“砍头?倒没见过!又是杀土匪?”

“不见得是准土匪!这是南乡的联庄会上送进来的,不干你们那里的事。团部,――这就是团部,――与县长商量好,住一会就押到西北门外去开刀。”

“几个?”

“五个,连嫌疑犯听说也当真匪一齐办!”

“不明白,――准都是土匪?”大有有力地反驳。

“你这老实人!谁来管是真是假,这年头杀人不是家常便饭?省城里整天的干,城门上的告示人家都不高兴看,还有那些黑夜里送他们回老家去的呢。就像你们打土匪,也不能说扛的全是坏人。”“土匪就是坏人!”大有直爽的肯定话。

书记向人丛里挤去,回过头来打量了大有一下道:

“坏人未见得不是好人!许多好人,你敢保不坏?就像我吧。”

大有来不及答话,因为从团部的门口冲出来一群武装的兵,看热闹的人都乱声吵嚷,有的退下去,有的趁势向上冲挤,有人喊着“囚犯下来了!”大门口的石阶下立时成了人潮,拥上去又退回来。大有与书记都被挤到衙门外的石狮一边,而大傻却早已被人冲到团部门口去。

“这自然比祈雨会还热闹!”大有心里想。而书记的难懂的话也时时在他的心动荡。何况自己刚刚不久与土匪开过交手仗,这一幕的表演他很可自傲地作个看客!

预定在城里多留一天,是为了大傻的友情的招待,其实大有虽是弹伤刚愈,他又记念着他的没落雨与血战后的村庄,他不能久蹲在城里作闲人,更过不惯土圈的生活。然而想不到的今天的活剧却给流连住了。他见过枪弹贯穿人的胸膛,脑盖,是怎样的情形,而用刀砍头虽然住在县城的妇女也看过了,他还是第一次。群众的拥挤着,看热闹的高兴,以及如赴宴会出发的灰衣兵士,在高傲与嘻笑的谈论押解着犯人赴杀场,这都是新的印象。他曾用自己的手将枪弹送到别人的身里,然而他没有现时的被激动的心绪。那是迫不得已的自救,你死或者我活的急促的机会,与这样从容摆设着的杀人礼节确乎不同。

他到底没曾看清犯人的样,――那知道快被人杀又丝毫没有抵抗力的是怎样的态度,谁也捉摸不着。他老是被人挤在后面,出了那弯黑的门洞之后,前面的大队忽而停止,据说是犯人在饮食店前或别的店铺口要酒喝,肉吃。他们虽然要用铁器给一个尸身与头两下分离,却偏大量地容许他们吃这最后的满足的食物。大有还是挤不上去,及至又出了城关,他终于随着大傻与书记爬上土圩的墙头,占了个居高临下的位置。而囚犯的行刑处就在他们立的下面。

因为有一付武装,兵士们并不干涉大傻与他的朋友的犯禁的看望。

人众围成了一层层的头圈,作成半圆形的枪刺明耀在日光之下,同时卖花生的,糖食,香烟,与水果的挑担也在外面喊叫他们的生意。这像是一个演剧的广场,人人都怀着好奇与欢乐的凑热闹的心来捧场。不惊怖,也不退避!杀人的惯习与历练养成了多少人的异样的嗜好,小孩也不害怕。大有立在书记与大傻的间。土圩年久没有修理,已经有一处处的坍塌地方,生了白茅绒的乱草,到处都是。

四个光头的汉,其还有没剪发辫的一个,最瘦不过,脱去上衣,他的隆起的肋条与细长有污垢的脖颈,分外明显。听不见他们是否在说话。后面仿佛有七个执着宽厚明亮的大刀的兵士。其一个还没得到命令便用刀向那跪着朝南的瘦脖颈的老人试了试,回头向他的同伴哈哈的笑,意思是说这个工作一定十分顺利!因为大刀的宽度比起那脖颈还宽得多。

105

大有虽然只看见被砍人的后背,并见不到他们在临刑时的面貌的变化,然而他觉得这很够了!他没有勇气再去看他们的正面。

恰巧是正午。

大有偶一失足从土圩的缺口处滑下来,幸而没沾上死尸的热血,他在大傻与书记的苦笑,用颤颤的两条腿把他拖到回家的路上。他的心头时时作恶,仿佛真把那些兵士染过死人的颈血的馒头塞到他的胃口里去似的。

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树林与土匪开火并不曾那样的惊恐。土圩上所见到的大刀分离开活人的头颅与尸体有多惨!溅出去的血流与旁观的人的喝采的大声,这一切都将他惊呆了!被大傻的取笑诚然应该,不是曾用手打杀另一个活的吧?在旁观的地位上却又这样的畏怯不用!

他想着,一路上没有忘记。究竟腿上方平复的创痕还不很得力,到村时已经快黑天了。

是许多的新经历,在这七天他仿佛另变了一个人。酒固然还是想喝,但是他认为日后没有方法是再不能生活下去的!就这一次的仅仅避免了破坏全村的战事,死了两个,打掉了一只手的一个,连他都算为保护村而有成绩的。但这一来便能安居吗?飘忽不定的匪人,谁保的住多早来同他们作对?而凡在祈雨会的各村又共同出了一笔犒劳费送给镇上的队伍,他们除掉报销弹之外,什么都没损失,反而收到十几只母猪与百多斤好酒。不能贪便宜的是那些农民,忍着饿去弄钱给人家送礼,打伤了人口,雨还没有落下一滴!

果然,讨赤捐的足踪直追着他们没曾放松一步,当了衣物,粜下空,出利钱取款,不出奇,都这么办。大有在这炎旱的夏季,从城里回来,又卖去二亩地,价目自然得分外便宜。

经过秋天,他还有以前的酒债,手头上却不曾有几块钱的蓄

积。

然而这老实热烈的人的心思愈来愈有变化了。

他打定主意,叫聂的孩随了陈老头的孙往镇上的学堂里念书。他情愿家多雇个人工收拾庄稼。陈老头很不以他这么办为然,然而他有什么可以分辩?自己的孙不也是在学堂读教科书吗?他总以为他的后人还可以学学自己的榜样,所以非多识几个字不行。大有是要所有的人口都得动手在田地尽力,识字也白费,学不好要毁掉了他这份小产业!总之,陈老头在无形觉得自己在本村的身分究竟高一些,这笼统的意识驱使着他虽忍着难言的苦痛伺候别的人,混沌着过日。他固然是始终不愿孩入学堂,然而看看城与镇上的绅士人家都化钱叫弟们这么办,他不能不屈服,而且希望着。他每每看着自己的孙――他的大儿从春初就跑走了,――便忘了小葵对他的面目。

大有却另怀着一种简单的意见,他没有想着孩入学堂找新出身,将来可图发迹的野心。因为从这新出身能够像北村李家的少爷们到关东做官,那不是容易的事。他不但是没有这笔大款供给孩,而且在他的意识里根本上没敢预想到像他这份家当能有做官的资格。至于陈老头的意见,他完全反对,认得字当官差,出力不讨好,是再傻不过的事。他知道自己也抬不出这点身价来。

他为什么这样办?

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一切事是太糊涂了!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变化一年比一年快,就是他近来见到的,听到的,他不过随着人家混,为什么呢?自己被诸种事情簸弄得如掉在鼓里头。他从城里回来,更觉得往后的日大约没得乡下安分的农人过的,为叫后人明白,为想从田地之外另找点吃饭的本事;其实隐藏在心底深处连他自己还不自觉的,是想把孩变成一个较有力量的人,不至于处处受人欺负!因此在家家忧苦的秋天,他用了卖地的余钱,送孩往镇上去入学堂。

辽远的未来与社会的变迁,他想不到,也不能想。他对于孩的培植就像下了种在田地里,无论如何,他相信秋来一定有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