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层,便是生活的艰难支持了。本来乡民是极容易在简单的下讨生活的,他们即使没有多少蓄积然还能忍着苦痛去挨受一切,以求未来的安定。何况以前他们在节衣缩食之下每年总有存粮的可能,近来呢,这可怕的近来,为了种种的关系,他们几乎没有很大的蓄积,更不知为了什么他们的心是容易焦灼着,蠢动着,再不能像前时的安然度过任何时候的苦难了。

在农场的东南角的柳阴下面围坐的一圈黑影间有――的调弦声音,即时许多小孩都跑过去。喧杂的笑声便听见在当的魏二道:

奚二叔的东泊下的二亩良田现在只有那赋有膂力的大有与他的儿,两个短工,也一样的在那里工作。松软的土地上却看不见奚二叔的踪影。这位思深的老人支撑着他的饱历过苦难的身体,直到去年的风雪为了儿的事,一连几夜没曾安眠。刚刚开春以来,又筹划着偿还罚款的钱债,更得按着俗例在清明节前方可办理土地交易。忙劳与忧患,在他的身体与精神上加上了双重的枷锁。家的余粮还不够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着苦痛去出卖他的祖传下来的土地。不止是罚款的重数压在他的垂老的肩头,如预征的垫款,小葵办学的一大笔捐项,镇上的地方捐纳,因为他在这小小的村庄差不多有近七亩地的身分,一切事他闪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点小储蓄的自耕自种的农家,近两年已非从前可比,何况是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几十年,曾经买过人家几亩地,在他觉得这在死后也可以对得起他的祖先,更能够做后来儿孙的模范。不料今春卖土地的事竟然轮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从洋鬼占了山东地方,硬开铁路以后的第二次的重大打击!因此在地的交易还未成交以前,他突然患了吐血与晕厥的老病。除掉一个月前曾出村一次外,他终日蹲在家,张着口看着屋梁,什么气力都没有了。

“今天我奉了县长的命令,请大家,――请各位乡邻来开这个大会,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要办学。教育局,晓得吗?――就是管理咱这一县的学堂,学堂款项,教员学生的衙门。县长告诉我们说:要取消私垫,劝大家不必再请师傅,按照镇上的样办一所小学。因为这不是一个人一家的事,譬如咱这村里有二百多人家,满街的孩都应该念书。私垫不算数,教的东西现今用不到,可是识字有多少好处,连说也用不到。……拿我来说吧,不入学堂,不在城里见世界,不能办事,也没有薪水,以后不识字,一句话,不行!县上叫办学是为的大家,一片好意,谁不能说不对!可是办学要有老师,有地方化钱,县上叫咱们自己筹划,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咱们要举人当校董――校董便是管理学堂的人。不过另外有校长,这得听教育局派。大家到镇上去的没有不知道镇东头的学堂的,不信可以探听人家的办法,若说办不成,我交代不了!而且县上还要派人来查,没面,还出事。……”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往烟斗上装,口里是吱吱的风声,尽在响个不停。烟气腾腾显出他的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的纷忙。烟枪从口取下来,便是香茶,纸烟,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外强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面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也是个拜年的客人。

“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应该早来看望你。”一个爽利的尖声从大门口直喊到正屋来。原是宋大傻穿了双巨大的油袜践着积雪从外头来。

“对!还有第二件,能去当兵?”杜烈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

一个短青衣裤戴着绒打鸟帽的少年轻俏地从车上跳下。

“二叔,……我专为从镇上跑回来送信!因为我今早上去上学,刚刚走到镇上,就听人说你家大有哥出了乱被镇上的驻兵抓了去!……抓,我是没有看见,他们要我回来向爷爷说。……爷爷又叫来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学堂上班去,晚了便误班。……”他说完便预备着要转身走。

“罢呀!老二,你净说得好听。不差,这两年放钱真有利,四五分钱都有人使。你倒是个伶俐鬼,可惜我没钱放了!年还不晓得如何过的去,你听着!”他将执烟管的一只粗手的五指全放开,“赊的猪肉,找人家垫的粮钱,娶媳妇的债务,下半年摊纳的买枪费,我再算一遍:十吊,一百二十吊,又二十吊,三十多吊,合起来怕不得八十块洋钱。好!放给人家自然又得一笔外财!咳!可是如今反了个了!”

在前面的矮从光光的肩上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远远的放一阵枪,还是头一回在大路上开了机关枪,――那声音奇怪得像一群鸭叫,我还是第一回听见,――哈!怎么样?这又是一回!不知得报销多少弹,将咱们打倒的土匪他们抢了去,问也不问,管他死没死,大铡刀一个个的弄下头来,早到城里报功去!”

“啊!这么样到底杀了几个?”大有脸上一阵发红。

“不是三个是四个,因为都死在龙火庙的松树行前面,镇上的军队那会还没转过弯来呢。”

大有不愿意再追问,他想他与邻人共同居住的地方居然成了杀人如杀小鸡似的战场,大家拼命的争斗,又加上军队的“渔人得利”,这算做一回什么了!何况雨祈不成,天还旱干,家家除掉没得粮粒之外还要白天黑夜里准备着厮杀!将来,……将来,……一片漆黑在他的面前展布!无边无岸,只听见凄惨恐怖的减叫,死,饿,杀,夺,像是在这里争演着没有定期的悲剧。他觉得浮沉在这片黑流,到处都塞窒住呼吸,他想争斗,但也失去了争斗的目标;更不知对垒的藏在什么地方!……

苦闷昏迷他觉得由黑流向下沉去。

醒后,他看见阳光从小玻璃窗外射过来,自己却卧在一个小小的白布床上。

也许是由血战得来的报偿,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安卧在这样明净阔大的屋里。自然这间屋仍然是砖铺地与白纸裱糊的顶棚,改造的红色刷过的玻璃窗,在城像这样的房间很普通,并不值得奇异,而大有却觉得自己是过分的享受。他望着阳光,想着村的惨痛,与大家凑起钱来送他到这好地方治伤的厚情,他不觉得有滚热的泪珠滴在白枕头上。这是自从奚二叔死后他新落的泪滴,虽然不多,在大有却是很少有的热情迸发,方能将忍不出的泪从他的真诚的心送出来。

医生并没穿什么异样的服装,白夏布小衫裤,黄瘦的面孔,颧骨很高,带一付黑框的圆眼镜。他给大有洗涤,敷药,包扎,还给了一个玻璃管夹在大有的腋下,说是试试发烧的大小。

这一切都是崭新的经验,大有在以前想象不到受了枪伤会能安居这样舒服的地方。医生的细心像比自己的老婆还周到。然而他也明白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所以他对医生头一句的问话没说别的。

“多少钱一天,……住这里?”他觉得对这样有能干,又是上流人问话太笨拙了。

“你真老实!”医生笑了,“打成这样还对钱操心,有人给你交付,管什么,咱都是本地人,还好意思要高价?――本来没定数,你在这里两块钱一天,别的钱一概不要。――我已经与送你来的人讲好了。”

医生潇洒的态度与满不在乎的神气颇使这位受伤的笨人有点忍不住。他要说什么呢?再问下去更小气,寒伧。医生一定可以批评他是个不打折扣的舍命不舍财的乡下老。两块钱一天,他吃惊的听着,一斗上好的白麦,逢好行市可以卖到这价钱!若是十天以外呢,是合几亩地的一季的收入?他不敢往下算去,不过他却很觉高明的另问一句。

“先生,这须几天全好?”他指着自己的右腿。

医生拿着未用完的白布卷机伶地了一眼道:“不多,不多,好在没伤了骨头,不过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他早已知道这个名词,可是没曾用这样规则的日过生活,骤然记不起这算几天。

“就是七天!你不知道乡下教堂作礼拜?还是不知道有学堂的地方到七天准放一回假?”显然是这位医生太瞧不起这位新主顾的笨拙,他取过器具,不等大有的答话一直走出去,至门口时却回头来嘱咐了一句。

“这里管饭,晚上是点,有人送来。”

白布帘向上一扬,屋便剩下大有自己了。

虽然简陋,然总是在医院。在大有是初次的经验,对医生的神气当然不很满意,不过敷药的止痛效力,与屋的安静,整洁,他觉出到底是城人来的聪明能干。“怪不得他们都能挣钱,”这一点点由惊异而佩服的心理渐渐的克服了他的不平,同时自己却也感到缺少见闻,老是守着田园的荒伧,任怎么样也不如这些有心眼的城里人会想方法。漂亮,有能干,想是这样想,但这只是浅薄的激动,冲击起他的想象的微波;偶一闭眼,那些血水,满天飞舞的弹,死尸,如疯狂的喊叫,汗,杀,追,拼命的一切景象,片片断断地在身旁晃动。别的受伤的邻居,吃惊的老人,胆怯的小孩与妇女,日后村庄的生活,死人的家庭,又是一些不能解答的疑问!尽管大有是个不知远虑又没有很大的幻想的朴实人,现实的威逼,他经过这次空前的血战后不能不将他的思路改变。怎么样活下去?这正是他与他的邻人以及左近农村的人共同的难问题!没有解决的方法,却又没有令人不想的方法。他在这柔软的小木床上不能继续安眠,身体上所受的痛苦已感觉不到,而精神上给予他的纷扰使他的脑不得暂时的宁静。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他已经坐了起来,伤处经过昨天晚上又换一次药与绷布的手续,好得多,忍耐力较强的他在床上觉不到疼痛,本来不是习惯于躺得住的,有充足的睡眠之后他又想作身体的活动了。试试要走下床来,右腿却还不受自己的指挥,他只好顺手将向南的两扇窗开放,向外看。这四合式的养病院什么人都没有。当窗的一棵垂柳,细细的树干上披着不少的柔条,一缸金鱼在清水里泼刺作声,太阳没有出来,天上有片片的白云与灰云。一夏季是很难得有这么微阴的一个清晨,一股清新与富有希望的喜悦涌入他的心头。他想这或者是陈老头与大家祈雨的感动?不,大约是由于前天与土匪作战的效果吧?不然,怎么第一次祈雨后接连着来了十五个晴天?死人的惨状与没有打死的凄凉,或许真能感动吧?……无论如何,只要下两场大雨什么事都好办。他从去年冬天虽然渐渐把他的完全靠天吃饭老实度日的人生观由种种的事变上改变了不少,然而他总是一个十分本等的农家青年,安分与保守,希望得到土地的保障的传统性,不容易急切的消灭。所以一见天阴就又马上恢复他对于乡村复兴的情绪,只要能落雨,充满了田野,沟,河,一堆堆的谷穗不久就可以在农场堆满。土匪呢,弹的威力呢,兵大爷的对待呢,他都忘记了!收获的欣喜不止是为得到食物,也是一种趣味的慰安!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作他简单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门帘一动,闯进来一个扎着皮带穿得齐整军服的男,……不错,那是宋大傻,高高的眼角,瘦身材,与还是微红的眼光,可是自己不敢叫,是在城,而且他是曾经得过兵大爷的利害教训的。

近前拍着他的膀坐下来,善意地微笑,“大有哥,不敢认我么?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到城治伤的消息。……”

他欢喜得几乎跳下床来,那军人又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城里穿上灰色衣服干起这样活来?我也不想叫你大家知道。不过这一回你太勇了,真有劲;我查听明白你在这里,我不能不来看你!下半夜老是望着天明,我来的时候现打开外门进来的,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准不许过来。”

“我说不出怎么欢喜!亏得这一弹,要不是准没法同你见面!”大有拍着光光的胸脯高声回答。

“对,我原想混过三五年再瞅空到乡下去看你。记得咱自从年初三在村西头的陵上见过之后,不是就不常见我了?一个正月我老是到镇上鬼混。……”

“老魏二春天曾说过。”

“我去混就是为的这个!老大,你懂得我是会玩的,赌牌,踢毽,拉胡琴,都有一手。凭这点本事才认识了队伍上的连长。又过了些日才求他荐到营盘里来。咱不想一进来便升官,发财,可是也得瞅个门路向上走!要晓得当营混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情愿托他说到警备队上当小头目,不要在团部里当火夫。老大,我到队不过三个月,弄到小排长的把式。……所以村里前天与土匪开火的详细当晚上我们都知道了,不过伤的,死的,直到昨儿我才从镇上回来的兄弟们打听明白,就是你腿上挂彩进医院,我也是昨儿听说的。”

“打不死就有命!真是弹有眼!往上挪半尺,咱兄弟就不见得能再见。”大有虽是模仿着大傻的活旺的神气这样说,在他心头却微微觉得发酸。

“对!你从此也可以开开眼儿。在这年头,没法就得干,你不干人家,人家却把你当绵羊收拾!我情愿当兵是为的什么?老实告诉你,为发财不如当土匪为安稳,不如仍然在地窖里爬!……老大,你猜?……”

“那自然是为做官!”大有灵机一动觉得这句话来得凑巧。“做官自然是对!不然我为什么想法当小排长?大小总是官,我还管得住几十个兄弟。可是我也另有想头,我放荡惯了,要从此以后认识认识外面的一切事。要知道拿枪杆是什么滋味,以及城里人的种种事。说做官也许是吧,我可是要看看许多热闹,不愿老在乡间干笨活!……”

“现在我信你的话了!干笨活,笨呀,什么方法,只得挨着受!你是一个光身,爱怎么就怎么,像我,有老婆,孩,更累人的还得经营田地方能吃饭,管你怎么样,不在乡间受?……”大有蹙着眉头又向这位知己的邻居诉说他的感慨。

大傻笑了笑,用力着看这位老伙伴的平板厚重的脸道:“我一个人的胡混,不干本等,自然不是劝你也脱了蓑衣去给人家站岗。从前我蹲在乡里屡次与你家二叔与陈老头抬过杠,老人家只管说年代不好,大家全来欺负老实人,可是不想法,白瞪了眼受那些行行的气!老实说,谁没点血性,我看不惯才向外跑。远处去没得本钱,我又作不了沉重活,究竟弄到这里边来!没意思是没意思,咱又不会使昧心钱,好找点出息,我就是爱着看他们这另一行的干些什么事!几个月来,……多哩,说出来要气死你这直性人!可是大家看惯了谁说不应该那便是头等傻!……”

大有不知这位来客要说什么话,听他先发了一段空空的议论,自己却摸不着头脑。便呆笑道:

“我想你一进城来换换名字才对,应该叫机伶鬼!”

“笑话,傻的傻到底,土头土脑任怎么办都难改过来。……现在我告诉你一个人,小葵,你该记得那孩吧?”

“是啊,春间在村里我像是见过他一面,以后也没听过陈老头说起他来。”

“这小人真有他的本领!怪,城里现在办什么事少不了他!这一个委员,那一份差事,他眼活,手活,也挤到绅士的行里给人家跑腿,当经纪,人事不干!……他不说到乡下办学堂?屁话!从城里领一份钱,捐大家的款,除掉挂了牌不是连个教员也没有请?哼!连他老爹都不敢得罪他,他满城里跑,大衙门,小衙门,都有他一份,你猜他现在有多少钱?……”

他明知这一问是大有说不出答语的,少停一停,接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