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时口角微微含着笑。她是一个有着太多心事的女子,可这一刻,她却似终于回归了平静一般。她又扫了眼四周重重的敌影,低柔一笑道:&1dquo;这一下,可当真&1squo;行矣关山不需归’了。

李长申还在沉吟不语。杜方柠已开口笑道:&1dquo;想来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长申开口,已突然猱身一进,欺到韩锷身前,一掌就向他肩头按去。韩锷塌肩一缩,杜方柠左手却突出匕,已刺向他胸口,韩锷伸腕来拿。他二人为了要让那李长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极为清晰明白,还故意放慢了些。李长申却还只觉得他们出手如电。

韩锷大惊,接着,他就觉得有一箭直向自己这边飞来。他侧脸一避,只见那一箭居然穿透了那羊毡厚帐,飞射而出,在自己脸边上险险划过。这帐内是什么人?居然在自己划开帐蓬冒进的一点北风里马上就能感觉到遇险?韩锷身影一腾,他不确定帐内之人是否羌戎王,也就不知该不该出手。而帐蓬外的人都已惊觉,韩锷无处隐身,一手按剑,人藏在帐后阴影里,一提身,轻轻巧巧落在了那大帐之上。他放眼一望,只见四下里帐影幢幢,黑压压的说不出的压迫之感。他心里一凉;今日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见她语涉调笑,知她正在拐着弯儿的骂自己。韩锷不由微微一笑:&1dquo;这时才觉得我长得太丑了?非常非常的不可人意了?他一笑时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咧,露出沾着青草汁的整齐的牙——他的手适才正拿着根犹有残绿的草根在嘴里嚼着,上面是高挺挺的鼻梁,一对不大的却极有精神的眼睛,眼神无辜与纯净。只为了那副眼神——杜方柠出身清华,见过的男人千千万,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她想,她也会喜欢上他的。

却见韩锷与杜方柠这时已下了马,放了那两匹马儿随便闲站着。他们之所以先选上这一处高崖,本意就是要护住这两匹马。在沙漠中,无论胜败,没有马儿是不行的。韩锷忽解开水囊,先让杜方柠喝了几口,再仰头自己长饮罢,又去喂那两匹马。他举动间有一种爽利的神气,让莫失与莫忘都觉得,自己长长的一生,都未见得这般郎才女貌的一对伉俪。

方柠与韩锷的喘息越来越重,只听杜方柠道:&1dquo;那天晚上我蒙了,所以才会被你欺负。你是男人,就可以仗着我的无知那么欺负我吗?她没命地在韩锷的唇齿间进攻着,似乎要彻底攻入与侵占这个男人所有的生命。——他是她的,他必须是她的!韩锷只觉得心里的一团火已被她点燃,方柠的身子是热的,滚烫。她已放开他的双手,两只手捧住韩锷的头,把他的头揉得稀烂。韩锷的双手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只觉一股热劲腾了起来,他一翻身,把杜方柠压在了自己身下,张口吻下去,口里含混道:&1dquo;不是你那样,是这样的。

却见那士兵虽不说话,眼里忽现一抹血红,看着可惊可怖。他的双手直向韩锷身上僵僵地抱去,可眼中却在警告着什么!这时,韩锷突见血光一爆。只见一根黑色的尖尖的东西从那士兵背后肺中穿过,直向自己心口扎至。——杀局!韩锷一声长啸,原来这是杀局!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1dquo;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1dquo;这姓古的人倒还与一般的官儿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才力,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

韩锷唇角冷哂地一笑:&1dquo;他们要保护的是什么?是用生命来还洛阳杜府垫付的那些金银粮草?是为了杜檬谋夺那筹备军饷大员的位子?是为了上上下下那些官吏的贪阑苟且?是要把我供成个什么三州防御使?还是让局面平定,好让格飞有机会争夺那伊吾王,让朴厄绯终于有机会一偿宿愿、统领一城、册封为&1squo;王夫人’?&he11ip;&he11ip;所有死者所开之功业不过就是多留下几根肉骨头让别人去争夺罢了。嘿嘿,嘿嘿&he11ip;&he11ip;我就算高扬个什么大旗,不过就是以此自愚——还不只是自愚,不知诱陷了多少冤魂!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1dquo;不!那女子脸色一狠,手里刀一用劲,已戳入韩锷颈内。一缕血流了出来,只听她冷冷道:&1dquo;别以为我会很快杀你,你不答应,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你再说,到底答不答应?

韩锷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格飞王子的相貌。伊吾城的格飞王子是前伊吾王的庶出之子,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子比韩锷要高一点,身材挺拨,举止稳健,却又透着一股年轻人还未褪尽的飙劲儿。黑黑的脸上,神情间有一种别样的阴冷剽悍,这份气度,该定会很讨女人喜欢吧?

韩锷的脸色忽变:&1dquo;那我下令杀他,你为什么全不阻拦?

韩锷听着她若娇若嗔的话,只觉一点温柔在自己心头慢慢涨起,笑道:&1dquo;方女侠,下官领教了。方女侠精通世路。以后,下官的前途,就全靠方女侠指点了。杜方柠微微一笑:&1dquo;那可也要你听我的——不听的话我也没辙,要听我的话,做到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后他逼着自己坚强地说了下去:&1dquo;羌戎人,把他们&he11ip;&he11ip;分尸了,喂给了他们帐下的獒犬。他不敢看向韩锷,只觉手底下的锷哥身子一僵,小计一惊,正在思量着怎么劝慰。却见韩锷身子猛地一倾,然后,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直溅在地图上,星星点点,都是腥的。

杜方柠心中大急:如果此时信心已失,那么,岂非马上败亡无地?——不能,这是她的居延城,她与韩锷苦心经营才到如许地步的居延城,她不能容忍它破!

他脸上神色笑嘻嘻的,却又有一丝害怕的样子。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接到王横海书信上说:&1dquo;有一件事对不起你&he11ip;&he11ip;是指的什么。接着心头却不由微微一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的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快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窜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安然。

他说得好快,但拨弓的姿式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入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连&1dquo;宗咯巴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脸色苍白,只见一支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支手,那手一掌拍歪了那支箭,那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盯向那刚才黑脑汉子的头巾上。那汉子肩后露出的却是一张金光灿灿般的脸。那脸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却戴了个羌戎人惯用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让人惊异的却还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的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1dquo;你才是!

焉耆城中军民本来萎弱,这时不由怔怔旁观着,仿佛这夺城之变竟与他们不相干般。韩锷那边已肃清场中局势,他一跃上马,逼着那哈木儿身边焉耆王派来陪侍的官吏带领直向王宫奔去。进入王宫之时,焉耆王才才听到消息,还没起身,正在寝宫中搂着妃子瑟瑟抖。韩锷当此紧急,也不顾避忌,直接闯入寝宫中。他安抚地拍拍焉耆王肩膀,温言道:&1dquo;王爷勿惊。羌戎之势已除。王爷只要安抚官民,这焉耆一城自此重入我汉家保护。

他脑子里没有多想,只听得方柠的呼吸柔柔的,细细的,那是两人共有的一刻甜柔的心境,韩锷朦胧胧地又小睡过去。

她一行含笑一行说着,韩锷却只觉她脏脏的脸上英气勃勃。只听方柠道:&1dquo;现在没有谁帮得上你了,咱们也就这么点儿家底。再想要人要钱朝中肯定是不管。就是你我现下所为,在朝廷来说已是出格。居延城中局势未稳,我一路上见到有不少羌戎游骑,捉得来两个问问,似乎羌戎已有报复之意。好在现在已入冬,不是出兵之时,但搔扰还是免不了的。你我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冬天了。等到明春他们马儿重肥,只怕就要兵戈立起。

——俞九阙之声名几为中土高手之冠,所以噶当教的威名也就从此在中土技击名家的口碑中流传了下来。韩锷与杜方柠虽自度也算一流好手,可这等足以与俞九阙一较的名家,让他们思来也不由汗下。

韩锷不由皱了下眉,杜方柠低声道:&1dquo;是羌戎新来的使者——旁边百的在说,他们是来召令居延王投效天骄帐下的,欲要胁他们居延王与咱们朝廷反目。

韩锷骨笛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四野一时寂静得让方柠不耐。杜方柠忽听他道:&1dquo;莫失与莫忘是谁?

韩锷还很少听到方柠这么柔软地与自己说话,象是她只是个无力而又想得到的小女孩儿,自己是她倾心渴慕的那个男人。——但她&he11ip;&he11ip;也能称为娇弱吗?他怀疑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除开她家门图存、势力倾轧外,她对自己的需要到底有几分真心?

韩锷微微一笑:&1dquo;那倒不妨。

只见羌戎中领帅之人却&1dquo;咦了一声,见他这手以旗挡箭的手段极高,一挥手,那凝立着的千五百余骑人马中,已有立在他身边的数十骑锋锐已潮水般被纵马持刀,涌了上来。韩锷见敌势已动,一声长叫,斑骓就嘶鸣一声。韩锷一手抓住小计,往空中一抛,一把就抛在了那斑骓背上,低喝了声:&1dquo;走!然后他一声长啸:&1dquo;告诉将军,援军已到,叫他再支持片刻,且看我先破敌锋锐!他这一句话却是用羌戎中通用的羌语杂着汉话说的。他苦居天水大半年,无事时倒也学了些羌戎语。余小计当初还只道他闷极无聊,却不道他原来早有打算。他在马上回头看了锷哥一眼:锷哥,原来毕竟还是以天下为念的,难怪那天水老者爱跟他谈兵呢。他回眼之下,只见韩锷标标挺挺的立在车上,虽身材削瘦,却自有种说不出的伟岸。只见韩锷一抖缰辔,竟拉得那两匹马儿于狂奔中立时止住。然后,他一回身,人已钉立在车尾,直面追兵,面上一片青白。他伸手按住腰间之剑,直视那卷蓬般涌来的百余锋骑,凝立不动。

他虽哈哈而笑,但语气里还是极认真的,眼光里也有一抹敬意。那边卷棚里的杜仲虽面色无改,但端着茶的手却微微有些颤动。杜方柠不愿多话,因怕不好掩住自己的女子口音,只低低道:&1dquo;利老,你先请吧。

他这一招大是行险。满场之人,几乎??俱是技击好手,如不是他自信身法快捷,一瞬间就可以腾上那数丈之高的刁斗之内,倒未免大是冒失。

韩锷此袭,本就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伤人,剑风虽盛,但虚张声势处更多。他一见6破喉身形下坠,并不跟击,人直扑檐顶,一手拉住了余姑姑的手,喝了一声:&1dquo;走!说着已带起余姑姑,直向东面飞掠而去。

因为担忧小计,这几日里他就总也没有出门。但就算没出门,却也听说居延城那边,羌戎搔扰之势已急。蕃国居延城的居延王已颓然老朽,边关守将也多懦弱无能,一时塞北一带,生民涂炭,兵戈顿起,白骨支离。

小计又被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蹭到韩锷身前:&1dquo;锷哥,你笑什么?

那么多人的眼一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小计笑着一推韩锷道:&1dquo;锷哥,这可不是我逼你,人家打上门来了!你可不能丢我的脸!说着伸手一扯,韩锷的袍本没束带,怕被他扯破,只有双臂一伸,被他一把拉了下来。他已被小计推到场中,当即笑了下,反手索性一把解开中衣,赤着臂膀下了场里,身子崩得紧直,耸身一弹,竟直着身子在空中翻转两度才重又落下地来。满场里只是叫好,韩锷兴起,他精擅&1dquo;踏歌步,这寻常的翻跟头折把式在他来讲更不过小菜一碟,他有意要做得好看,竟脚下不停,一路跟头满场里翻去,四周只听得采声雷动,那几个还在场中的会家子见他这样也不由住了脚,看了几眼,跟着鼓起掌来。小计的手掌更是都拍得红了,偶一侧眼,却见人群中,那个茶棚里见过的黑莓似的皮肤上都绽着笑的夭夭也在,一双眼睛笑笑的,直欲滴出水来,也把韩锷细盯着。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小计却已翻身而起,笑道:&1dquo;去吧,去吧!说着,不理他反应,一手牵了他的臂,就往门外拉去。出了门儿,他伸掌打醒才睡着的马儿,与韩锷翻身而上,就向渭水边上驰去。

他两人坐处相隔好有数丈。好一时,却听得城内的匠人市民已多收了生意,吃罢晚饭,城里乐声一时就迭次响了起来。那老人的埙声夹杂在里面,朴旧得似有些孤僻。他又吹了一会,见城中渐闹,一笑收住。人却并不走,举头望向北方,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半晌只听他废然叹道:&1dquo;客人可是从长安来?

他轻轻一叹:&1dquo;你又何必这样?你这样,是逼着我要杀三个人了。

那马儿虽为良驹,无惧山路,无奈韩锷所逃之路专向险僻处行去。小计跟着前行里许,转过了一个山谷,只见一片突兀兀、恶狠狠的怪崖横了过来。那崖崖高百丈,生在路边。韩锷忽然弃路一拐,直向那山崖脚扑去,这一扑,岂非是自寻死路?那追的人似乎也有此感想,喉中低笑了一声,却见韩锷身子已窜到崖底,接着向上一窜,人竟已攀上了那几乎直立的崖上。他手足并用,轻如猿猱——到这时才可见出他从小山居修习而来的腾跃之术的功底。他竟似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可随意控制一般,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在不必要动时去动,也不多费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韩锷一时没有接口,半晌才道:&1dquo;是的。

只听一个年轻子弟喃喃道:&1dquo;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已没有招路了呀,简直象两个莽汉。另一个世路较深的人看了几眼,撇嘴道:&1dquo;这也就算当世名家!出招已全无法度,这还成个什么话?技击之术,看来就是被这些胡搞乱搞的人给弄乱了套的。

艾可本先预留了一个最末之席留与韩锷来座,以为折辱,没想反倒被他一语先道破了,倒显得自家很没气度似的,面皮不由微微一暗。只见韩锷与余小计已洒然入席,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斑骓。那马儿也听话,一拍之下就已跪倒。一时,韩锷、小计二人共那一匹马儿就共坐于那矮几之畔。

只听她轻轻道:&1dquo;醒醒,快醒醒。韩锷身子微微动了动。那女子觉,轻轻一搬韩锷的头,依旧把他放在地上,身子一挺,就要逸去。

那人直挺挺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后背却傲然挺起,一改适才的委琐自辱之态,竟似极为骄傲。只见他半晌无话,最后才道:&1dquo;如果不是以镜中幻象控你,刚才这一招,以你的应招,我也许杀不了你的。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它日一但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1dquo;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1squo;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1squo;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1squo;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锉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中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它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1squo;清刚矫健’四字的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

韩锷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一阵懊悔,轻轻拉过他来,拍拍他肩膀道:&1dquo;你别乱想了,多思无益,不管你是谁,你都还是我的小弟。

韩锷还没听懂他说什么,却见他已引身而退。他这一退,退得那叫个快,只听他远远道:&1dquo;可惜我为当年一诺,身陷王府,却无法如你一样来个鸥游江海的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