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笑,两人一合手,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来。他们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长申出使塞上,倒是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几天,他们也曾屡次出马在路上拦截李长申的行伍,没想却一直都错过了。直到李长申行到青草湖边上时,他们才把他的队伍找到。见李长申果允自己所请,两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奋。

这夜,却是韩锷一个人去探察营寨,杜方柠要自己出去看找不找得到别的牧人打探些消息,碰碰运气。韩锷早易装扮做了羌戎人,他原不惯于改服易容这等江湖门道,所以还是不太象。他也不敢骑斑骓,只随便在马群中选了一匹。今天他要探查的已是第十三个营寨,他先偷偷绕进青草湖深处的腹地把马儿先放到青草湖中系着。——所谓青草湖,原来并不是指一个湖,而是这一带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虽已入冬,但也想象得出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野一望无际青碧如镜的样子。那里真是一片人间乐土,韩锷与杜方柠每每于草甸中静坐时,只觉得这里是个几乎可以归心的地方了。可这样宁静的人间天堂,却正隐藏着多少人间杀戳。

韩锷脸一红:他就是这点不争气,心里一窘,脸就要红,那红还要暴开,直到连脖跟都红了。杜方柠——他牙齿根都恨得酸酸的——怎么一向不当心不在意的样子,原来其实已把他的行踪交游打探得清清爽爽,兜了底的明晰。他也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那盅毒却没有大作,只是隐隐地有时有些疼痛,难道小计那孩子真的治好了这个利大夫也束手的盅?听杜方柠说&1dquo;不知道的想来还不知有多少,他的脑中忽想起夭夭,脸上一赤,心里恍惚了下,只有她还不被这杜方柠知道吧?

左前方的崖底的阴影之下,却也站的有一个人。那人背靠山崖,头上戴了帽,脸部全为阴影所遮,什么也看不到。可以看到的是他腰下的弯刀,那把刀相当弯,有如半月。韩锷目光盯向他时,他就回了一眼。那一眼,也象是孤形般的扫来——他是一个斜眼,但斜眼中的目光如此凌厉。韩锷心里默念了一声:斩腰!

两个人纠纠缠缠,翻翻滚滚,轮流抢着主动的权利。韩锷是男人,光讲体力,还是他的劲大些。可有时把方柠压在身下,她会不轻不重地狠咬他一口,在他一痛之下又扳回一城来。他们已翻滚得离那两匹马儿好远,两匹马儿怔怔地在远处把他们淡漠地看着,似也在嘲笑着这对青年男女的痴缠。终于韩锷一狠心,不理会方柠咬着自己的唇,也不吭声,强压下去道:&1dquo;就是这样的!

——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的不远处还有一匹牲口倒毙的身影。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忽一扬鞭——因为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象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1dquo;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这时只听小计轻声道:&1dquo;可是、毕竟、我们胜了。韩锷道:&1dquo;是呀,我们胜了。为了诱敌,我亲手送出的护卫营将士的性命一共就有二百八十六条。我们羸了。在那最后的一战中,连城骑共折损了六百七十余人马:汉军六十三人,伊吾一百零六人,居延七十九人,月氏四十五人&he11ip;&he11ip;

那女子眼神冷得象冰一样,口里却热得如火般:&1dquo;因为她爱他。她第一眼看到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时就爱上了他。我当时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爱上了他。

余小计脸一红,&1dquo;呸了一声,&1dquo;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杜方柠看着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先还在笑,得意于自己终于刺痛他了,报复了他这些日子的冷淡。可笑着笑着却心虚起来,接着,她懊恼地感到自己的关心。是的,她还是关心他——但又何必跟他说这些呢?虽然,那些都是实情。但锷、他有他的道义与担当,很单纯很孩气的担当。自己起码不该以如此恶毒的语气来说这些的,她起码该和缓些地慢慢和他说起那一切看似光明背后的所有阴暗与虚假,但那些都是必需的,他要明白,没有那些,没有那些钱,没有那些交易,她也无法在东宫也朝庭家门之间摆平!他就不能理解她吗?她随他远赴塞外,无论在韦家,还是杜家都已出格了。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也该容许她在私暗处给自己的家门、背景与身后的诸般势力一个交待吧?

只听杜方柠道:&1dquo;朝廷已拜王横海为征西大将军,令他锐意图强,真的准备一举解决西北边庭之事了。韩锷眼角轻轻一挑——那么,她们东宫的人这一次又得势了?接着、他有些自责地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仅仅于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王横海一代将才,能得重用,毕竟是天下苍生之福。

韩锷冷冷道:&1dquo;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布属,一时吩咐完毕,帐下诸旅之人均已领命而去。帐中一时只剩下了韩锷与余小计。

只听她纵声长叫,在心里也期望感觉到韩锷的应和。可城下寂然无声,难道,就是城破有顷,红颜绝命之际彼此也是无缘怅望之局吗?杜方柠只觉得自己疯了!她忽一把扯落头上弁冠,那一头长登时披下。然后她伸手一撕,已撕裂一身戎装。她脸儿为烽火所熏,不乏污迹,但三千青丝垂下,一腰婀娜露出,里面却还是女儿之装。满城之人一惊,都与她相处数月了,连羌戎也与她交战半月,一向只见其夭矫飒爽,除了武鹫,却还从无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何况就是武鹫,平常也只把她当一个男子看待了。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1dquo;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城头上的羌戎人一阵鼓噪。只听韩锷高叫道:&1dquo;宗咯巴,据传你是青海塔尔寺大金巴活佛座下第三弟子,允称右贤王手下一大高手。当日小金巴活佛曾赴中土浴佛,张狂已甚,为我大内总管俞九阙败后,才腆颜而回。当时小子年幼,一向甚憾未亲逢此战。今日,你我阵前相见,这一仗打起来,攻守必久。虽我必胜,但你敢不敢先下城来,在两无相助之时,彼此都不带一个人,你我主帅之间相互一战。你也可有机会代小金巴活佛一雪前耻。如果你不敢下来也就算了,如果你敢下来,能胜我的话&he11ip;&he11ip;

他本不愿杀人,但当此局势,杀人即为立威,还要杀得极有风势才行。所以他剑未脱鞘,一剑就向那哈木儿喉头钉去。哈木儿也是弓刀健者,当即一退步,拨刀还击。韩锷一声长笑,他此番做为之后,已惊动了焉耆城中人在远远观看,所谋已成。当即力,那一剑,剑气透鞘,忽转刺为扫,横击而至。哈木儿多年戎马,还是头一次见到人出手如此之快。情急之下,弯刀一竖,已迎向那横扫而至的连鞘长剑。韩锷声一喝,只听一声裂响,那一剑砸在哈木儿的弯刀之上,哈木儿居然连臂带刀都被他劈得软了。那剑也直劈向哈木儿颈侧。哈木儿手臂酸软,崩地一声,手中弯刀居然被一剑劈断,然后只觉颈上一凉,半个头颅已被这一剑连鞘之击整个劈裂!

猛地见到冒出这么个村落,韩锷不由有些吃惊。只听库赞道:&1dquo;啊,荻村。韩锷向那村子里打量了一眼,只见那村舍建设竟似是汉家民居风格,看着那泥墙土院,竟好似都还隐透长安制度。他微微好奇,问询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已道:&1dquo;据说,这里住的多是一些汉民。好象还都是在关内站不住脚被迫迁出来的汉人。他们却一直未受搔扰,具体什么原因,我离家日久,却也说不清了。

第二天杜方柠交待了韩锷一声就轻骑出城。她没有跟韩锷说去干什么,韩锷也就没问。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侍者忽然来报,说宣抚使带来的三百骑龙禁卫到了。韩锷才大吃一惊,忙起身出迎,却见城外果然骏马骠骑地到了三百余骑。为免搔扰城中百姓,他们就在较荒凉的西门外驻营安寨。

杜方柠含笑看着他:&1dquo;锷,看来你真的要做?他两人心意相通,当此危局,问题只有具体该怎么做,而非做与不做。韩锷点了点头,杜方柠一笑道:&1dquo;把你的主意写在手上,看看可与我相同?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得脸上一红,身上皮袍下的身子都热了起来。沸腾腾的,烧得他只是不自在。他没敢再看向方柠,却已觉得刚才一眼的印象中她也象一朵偶然飘堕的异域新花,对自己有一种全新的意味。

&1dquo;他们就是大漠王。韩锷微疑地抬起眼,这个名号他没有听说过。只听方柠道:&1dquo;&he11ip;&he11ip;大漠王即是河西走廊一带整个丝绸之路上的巨商,同时也是悍匪。他们垄断了整个东西的贸易。这么些年了,怕有近二十年了吧,走在这一条路上的商队,全部都要向他们交钱的,因为除了他们,没有人能即跟羌戎交好,也跟咱们朝廷过得去。二十多年下来,据说他们已累积下了一股泼天的财富,富可敌国。他们的头子就是两个人,莫失与莫忘。他们本是对头,后成朋友,后成兄弟,再到后来,居然都抛了本姓,姓成一个姓了。

韩锷眼光有些疼惜有些厌烦地看着方柠——这个女子,深谋远算,原来自己出使一行,也落入她与王横海的算中了。

韩锷一愣,心知此去前途千难万险,带着小计也多有不便。但看着小计睡梦中的脸,情知,如果他醒来知道自己要不带上他去,不知会有多么情急。心中一时不由犹疑不定。王横海面上却浮起了一丝笑意:&1dquo;韩兄一时先不必确定。一会儿,见了那个我给你安排的通晓昭武九姓胡地风情的人后再决定吧。这个小兄弟,如果韩兄让他留下,我老朽倒其实可以先帮韩兄照料照料的的,就是他还有些功课要做,老朽我也可以代为督导的。

那马上汉子神色却大为紧张——如此冲阵而入,着实凶险。韩锷忽然一伸手摸到跟到车边的斑骓的长鼻子上,起劲儿地摩娑了下:&1dquo;骓儿骓儿,你号称神骏,却还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大阵仗吧?一会儿我小弟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看是你跑得快还是那羌戎的箭快。你要是比输了,以后可就没脸笑我这拉车的马儿了。说着,他笑看了余小计一眼:&1dquo;小孩儿,怕不怕?

她忽然感到当日老父把自己嫁入韦府是如何的深谋远虑。不错,韦家近支凋零,除了瞿立与他们的近亲武鹫,年轻一代中就只有那个自己不良于行的&he11ip;&he11ip;丈夫了。但,她目光一冷:但、还有我杜方柠在!

韩锷松了口气后一刮他鼻头,道:&1dquo;这下你可好好看了。说着他就坐下调息,自隐在那刁斗木壁之内。——刚才几式,虽非险斗搏杀,但他这般行来,也担心被人觉,所以全力施为,这时也不免心浮气动。好在那木壁上原有缝隙,韩锷伸指把那腻子腻得不牢实处刮了些下来,外面形势也就清晰得见。

檐上的余姑姑神色一愕,却忽似颇为开心,嘎声道:&1dquo;是我杀的又如何?6破候已变得面色狠戾:&1dquo;你究竟用了什么阴招,让老七他&he11ip;&he11ip;他话没有接下去,想来那关飞度死得极惨。韩锷心里却大起怀疑,他数遇紫宸,心里情知余姑姑就算使上阴招,只怕也暗算不得关飞度那等高手。檐上的余姑姑却神色冷冷,再不开声。6破喉已一拨而起,他一起身,就见一道金芒从他身上飞起,那该是他成名的&1dquo;金鳞砍了。

这日,已过子夜,小计照常功课做罢,晚上韩锷又与他调理了内息,见他与平素无异,心情略略一放。因为好久没有出门,偶动兴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见的老者,便出门而去。他怕吵醒小计,所以也没骑马,好在路不远,他脚步轻捷,不多时已行至那老者座落于西郊的庄子外。

这时他工夫做完,一缩脖子,就待开溜。韩锷因他这两天得罪了城里的衙役捕快,那些人正恨得他牙痒痒的呢,不想他再出去惹事儿,看得很紧,余小计早快闷出病来了。在家里,韩锷又不太理他。韩锷在麦积山上石窟中现了一个古洞后便常驱马去看,回来勤加考究,似跟他的修为相关。余小计原是只要有锷哥说笑,就是天底下第一大畅快事,什么都可丢下的。但见韩锷在做正经事,也不敢搔扰,加之估量锷哥这个人心实,多半还记挂着他那个夭夭不能开解,也不敢跟他多话。所以日日闷得难受。

韩锷伸指一刮他脸:&1dquo;不知羞,你又知道多少了?才被人比输了还好意思吹。那一套,却叫做&1squo;风柳夸腰’。小计一抬眼,只见坡边不少柳树,枝条正柔韧清矫地随风而摆,笑道:&1dquo;好一个风柳&1squo;夸’腰。锷哥,你却是在对谁夸你的腰呀?他们行行已到山侧,小计看到了马,笑道:&1dquo;锷哥,我牵那马儿去饮水。说着一推他:&1dquo;你就自便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等你去夸腰呢。韩锷伸手一打,他早已抱了头一窜跃开,牵马而去。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1dquo;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才到水边,小计就脱了衣服,一头扎进了水里。韩锷笑笑,也解去身衣履,钻进水中。水总能给人最大的慰藉。两人在夜下江中,游了很有一刻,嬉闹半晌,打得水花在夜空中颗颗破裂,才上得岸来。

韩锷来得早,坐了一会儿,才见那老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一身短衣黄帽,脸上的皱纹里还夹杂着不知是哪年月积下的尘沙。分不清是昏黄还是深敛的眼神,给他的表情凭添了分关中人物所没有的朴意。

韩锷先是一愕,接着却听明白了来人是谁。只听他大叫了一声:&1dquo;祖姑婆,是您老人家来了?他得此一隙,已轻轻一溜,就从俞九阙腕下逃出生天来。只见他的身影一倒,贴地而遁,心思说不出的欢喜,身法更生灵变。俞九阙一抓竟没有抓住,这还是他技成以来头一次有人能从他手里溜走。他面色一黑,却只见韩锷斗然间身法里竟现出说不出的稚气,人贴着那崖壁,象一只小猴儿似的极快地依着那山石凸起处一溜滑下。俞九阙杀他之意已定,就要追击,却觉得耳边有声响如蚊蚋。他不由一顿,运起&1squo;九阍大法’闭住心阙。可就这一瞬,却已追击韩锷不上了。

那人也已攀缘而上,追到山崖半中央处已觉得再进一步都难。只听韩锷在他头上道:&1dquo;你只怕还没尝过被人高居于上的滋味吧?嘿嘿,技击一道,熊经鸟伸,熊经练气之术我许你为高,就看看你这鸟伸之术如何了?

说着,就把手里那鸡屁股向韩锷身上扔去。韩锷大叫一声:&1dquo;好暗器,我行走江湖以来,还没见过如此臭恶的暗器。

艾可心底忽生怒气,她不能让韩锷羸,虽说场中局势,远远看不出韩锷有一丝一毫取胜的迹象,但她是要让韩锷输也不能输得这么光彩。她的一支手忽向鬓掠去,掠到的时候五指轻弹。&1dquo;隐私针——她弹指之际已出了她得自家门的看家绝技&1dquo;隐私针。那针隐隐微微,大家都关注场中局势,没人注意。那针原本就是藏在她鬓中的。这针制炼阴毒,但出手法更是阴毒,而艾可的取向更是刁钻。她攻的不是韩锷,而是小计。

他才挣脱出身子,一扑就已向韩锷扑来。他身边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脸色一沉,恼他轻薄,伸手就要抓。只见那汉子好有四十许年纪,硬梆梆的象块枯木也似。马上的韩锷的一双眼却忽盯到了他的手上。在座的一般人还没有注意,却有十几双于此道浸淫已久的眼睛忽盯到了他两人的身上。只见马上的韩锷人没动,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庚却似乎已瑟瑟欲动。那个人的一只手却也在空中忽然僵住,僵过后有如冬后之蚓,冻凝干硬,他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也仿佛冬后僵蚓,支脉斑阑。只见他铁腕回扣,距自己腰间尚遥隔一尺,却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挂的那把配刀般。韩锷眼中的光芒忽盛,他伸指轻轻弹了弹自己鞍侧,剑鞘中似乎都隐隐传来一声无音的啸叫,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间佩刀却忽&1dquo;嗡然长鸣起来。——这两人刀剑虽未出鞘,却似乎一见之下,已忍不住低吟。

那女子一惊,就知道已中了韩锷的&1dquo;诡计。她聪明一世,但总逃不出韩锷这从不和别人玩、却只针对自己的小孩儿似的拙劣手段。只见她脸上却并不恼怒,道:&1dquo;你要骗我也就骗骗好了,干什么要认真的头下脚上摔下来,还摔得那么重?她轻轻按着韩锷头顶磕起的一个大包:&1dquo;看看,都磕出了这么个大包来。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总是这样不知轻重。

可那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深深的眼眶内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韩锷,近不及寸,让韩锷除了他那一双灰黑的眼,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1dquo;踏歌步貌似潇逸,其实在这潇酒自由之前,却是一步步苦苦练就的。每一步都必须中规中距地走上数万遍。而光这踏歌步中的基本步法,就何止千百数?你欲以&1dquo;踏歌步法歌行宇内,自创拍节,却是原要理解这世上所有铁定的拍节鼓点的。所以韩锷修习即深,原本对于自己一步踏出,究竟踏出有几尺几寸几厘几毫极为清楚,可在这阵中,他却对这度量之能似已乱了,全测不出尺度来。

他的口气里,对于那上代的大仇,似虽经于婕日日贯输,倒不似她来得那么深。可能也是出于他天性乐天,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不爱多为无益之烦恼。韩锷看了他一眼,微一沉思,追问道:&1dquo;据你姐姐说——还包括我自己听来的——十六年前,轮回巷就已满门皆灭,没剩下一个成年人。你姐姐好说,她总有十八九岁吧,可能是一个漏网遗孤,可你今年未满十四,十六年前你根本不存在,十六年后余家又没有人了,你又怎么会是余家的遗孤呢?如果你是,那你的父母又是谁?于婕是你的亲姐姐吗?

小计道:&1dquo;锷哥,咱们现在总可以走了吧。

旧日的伤,旧日的迷,旧日的沉痛,旧日的温柔&he11ip;&he11ip;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地就又在他心头兜起开来。

那歌声响起时,人人都回目细看,要看岸上那踏歌而来之人。楼上的方柠却没有回头:还看什么呢,那人的影子,一毛一,已根根脚脚地早印在她的心底了。

只听方柠笑道:&1dquo;如此兴致,只怕也只有龙门异的那些异物才有的了。

那个字是:&1squo;三’

那后园里的一座高楼,楼顶的灯火熄得很晚,熄时已近四更天了。方柠,你又为何又不眠到四更?他想象着方柠的日子,那么多家小僮仆,亲眷故旧,恶争险斗,世路倾覆,都要她以一个女子之身加以照应的。外有父兄,内有公婆老小,还有&he11ip;&he11ip;族人部曲,侍女佃户,与她的&he11ip;&he11ip;丈夫,依赖她的人正多。她如倒了,却有谁能接手加以操持吗?想起这些,韩锷的心头就不再怨了。可这怨也无从怨的心境只怕反而苦过还有些东西可怨。无怨之后,只有绝望,那睁开眼看不到头看不到夜尽处的绝望。

只听于姑姑哑声道:&1dquo;说来也怪,生前死后,你几次见这于婕,竟然都只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方柠,方柠,她果有那么好吗?值得你置身边柔情于不察,一意寻找的吗?

于小计嘴张了张,却没出声音。韩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一见韩锷出手,场中局势兔起鹘落,祝张二人本已面色数变,额上直冒冷汗。这时奇变又起,他们盯眼向那支破窗而入的长箭上,双眼不眨,久久不能移动。半晌只听那姓张的惊呼道:&1dquo;呀,是大羽箭!

韩锷的眼却空空的,攸然间想起小计。如果小计在,他会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的。在心底很深很深处,他有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稚弱无依的孩子&he11ip;&he11ip;长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旷野,荒凉的坟头,一个一脸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如果不是遇到师父,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从孩子到一个&1squo;成年人’之间那么迢迢的路程的。因为缺撼,因为错过,哪怕他以后在这个成人的世界中变得多么阴险,那也是一个孩子似的报复式的阴险。

他突然记起那天深夜爆在青草湖深处的烟花,与烟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脸。他起身走向帐外,陈果子的帐蓬是单独的,孤孤独独地立在这羌戎人的连帐之内。他想起那烟花一谢之下那孩子瞬间老去的容颜,猛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感觉,一滴泪不知不觉地就在他的颊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没有觉察。

可他预知了自己可能突然而至的软弱,所以才会突然抽身走到帐外。而这些,没有人懂,包括方柠,她也不懂。

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一点声息,一回头,只见陈果子正有些怪怪地看着自己。虽然不了解关于他的一切,韩锷却直觉地觉得他是一个好敏感的孩子——不知怎么,他总还觉得这个实际年龄可能比他要大上十来岁的人还是个孩子。

见他看向自己,陈果子的脸色忽然板了起来,很不高兴似的,冷笑道:&1dquo;吹冷风醒酒吗?不用了,那酒是永远醒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