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的不远处还有一匹牲口倒毙的身影。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忽一扬鞭——因为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象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语意内分明是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的争执之外之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却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嗤声道:&1dquo;你知道这次来得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这时只听小计轻声道:&1dquo;可是、毕竟、我们胜了。韩锷道:&1dquo;是呀,我们胜了。为了诱敌,我亲手送出的护卫营将士的性命一共就有二百八十六条。我们羸了。在那最后的一战中,连城骑共折损了六百七十余人马:汉军六十三人,伊吾一百零六人,居延七十九人,月氏四十五人&he11ip;&he11ip;

韩锷还没明白,一吸气下,只觉浑身绵软。他大惊,再一提气时,那女子已挣脱开他的手,跳到三步以外冷冷地站着,伸手掠了下刚才因激动而歪斜掉的面纱,冷冷道:&1dquo;倒!

余小计脸一红,&1dquo;呸了一声,&1dquo;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她要刺痛他,她要刺痛他!谁让你要让我受尽这种冷落?我不惜自己的身份,随你远行塞外,虽易装埋名,但就不顾忌别人的耻笑吗?难道只有你怕别人的耻笑,我就不怕?而你、还算是个男人。

只听杜方柠道:&1dquo;朝廷已拜王横海为征西大将军,令他锐意图强,真的准备一举解决西北边庭之事了。韩锷眼角轻轻一挑——那么,她们东宫的人这一次又得势了?接着、他有些自责地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仅仅于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王横海一代将才,能得重用,毕竟是天下苍生之福。

这天晚上,她终于有暇去小细湖边坐上一坐了。虽说是个远离家乡数千里的小小之湖,却给她一种好温暖好熟悉的感觉。只觉,一直这么坐下去也是好的——如果当日那一夜的相伴,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也就好了。

韩锷冷冷道:&1dquo;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布属,一时吩咐完毕,帐下诸旅之人均已领命而去。帐中一时只剩下了韩锷与余小计。

杜方柠把最艰难的城南守城之责是交托给武鹫的——今日,羌戎急攻的也就是这较低矮的南面。杜方柠本在城北督战,这时一听消息她就急了,她本已数日未睡,身倦体乏,但这时却根本不容她有一瞬时的交睫休息。只见她齿咬乱,手掣青索,另一手却拨出了一直从不动用的一把匕&1dquo;断锋,人一奔就已奔到了城南的城头。城南果然危急,只见数十羌戎之兵已攻占了一个缺口,城头守城士兵个个疲惫,又要防护再被敌人攻开缺口,又要力驱那已上城之兵,左支右绌,登时局面大乱。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1dquo;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那个&1dquo;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似乎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才奔到城下,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攸然停住。

他本不愿杀人,但当此局势,杀人即为立威,还要杀得极有风势才行。所以他剑未脱鞘,一剑就向那哈木儿喉头钉去。哈木儿也是弓刀健者,当即一退步,拨刀还击。韩锷一声长笑,他此番做为之后,已惊动了焉耆城中人在远远观看,所谋已成。当即力,那一剑,剑气透鞘,忽转刺为扫,横击而至。哈木儿多年戎马,还是头一次见到人出手如此之快。情急之下,弯刀一竖,已迎向那横扫而至的连鞘长剑。韩锷声一喝,只听一声裂响,那一剑砸在哈木儿的弯刀之上,哈木儿居然连臂带刀都被他劈得软了。那剑也直劈向哈木儿颈侧。哈木儿手臂酸软,崩地一声,手中弯刀居然被一剑劈断,然后只觉颈上一凉,半个头颅已被这一剑连鞘之击整个劈裂!

没想走到湖边,暗暗的影里,却见方柠还在那里兀坐着。韩锷望着她,只觉一种温暖从心口升起,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坐下。他连月缺乏休息,一双眼圈黑黑的,却反而给他的面容增添了分说不出的一个男子锐意用世的魅力。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明知天明一别,当真前程险恶,生死难料,该说的话本只有这个机会可说了,可却只觉得,只是这么彼此相伴的坐坐就最好,那些话,那些事,都也不必再说。

第二天杜方柠交待了韩锷一声就轻骑出城。她没有跟韩锷说去干什么,韩锷也就没问。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侍者忽然来报,说宣抚使带来的三百骑龙禁卫到了。韩锷才大吃一惊,忙起身出迎,却见城外果然骏马骠骑地到了三百余骑。为免搔扰城中百姓,他们就在较荒凉的西门外驻营安寨。

韩锷只是轻声道:&1dquo;那么倦怠软弱的话可不象你说的。杜方柠看着他,面上也浮起一丝微笑:&1dquo;那么,知难而退的事想来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得脸上一红,身上皮袍下的身子都热了起来。沸腾腾的,烧得他只是不自在。他没敢再看向方柠,却已觉得刚才一眼的印象中她也象一朵偶然飘堕的异域新花,对自己有一种全新的意味。

杜方柠忽然觉得,就让他这么有些脏脏的也好——男人男人,不就该这么有点脏脏的吗?她心里一笑,不知怎么涌动起了丝温柔的感觉。韩锷正拈着小计给做做的那个骨笛,轻轻抚摸着,想一会儿就在那里幽幽地吹一会儿,声不大,却说不出的忧伤,也说不出的温柔。那忧伤与温柔如此渺渺的,在这荒凉的旷野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杀伤力,直要浸入你的骨子里去。可方柠觉得,那忧伤与温柔却是她所不懂的了。

韩锷眼光有些疼惜有些厌烦地看着方柠——这个女子,深谋远算,原来自己出使一行,也落入她与王横海的算中了。

韩锷见他颜容谨然,不由也正容道:&1dquo;老将军但说无妨,只要韩某办得到。王横海道:&1dquo;我要韩兄能给我拖延一年时间——我知韩兄不愿掺入官场是非,但这事事关天下,已不再是官场之事了。三边之中,老夫没有可托之人。我要韩兄此行,到得居延地界,要以天子之威,重新联和居延、乌孙、碎叶诸部人马,连同昭武九姓之力,不要让他们投入羌戎部下,而是与我成遥呼之势,以为羌戎腹疾之患。他们这些年也屡遭羌戎搔扰,只要有朝廷支持,只怕是会情愿的。何况以韩兄之材,虽说费力,却也不是不可能。如果韩兄此功得就,我也就得以暂得缓息,一年之内,也许我可以重整三边之兵,那时,就不用太怕羌戎的威势了。

那马上汉子神色却大为紧张——如此冲阵而入,着实凶险。韩锷忽然一伸手摸到跟到车边的斑骓的长鼻子上,起劲儿地摩娑了下:&1dquo;骓儿骓儿,你号称神骏,却还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大阵仗吧?一会儿我小弟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看是你跑得快还是那羌戎的箭快。你要是比输了,以后可就没脸笑我这拉车的马儿了。说着,他笑看了余小计一眼:&1dquo;小孩儿,怕不怕?

她忽然感到当日老父把自己嫁入韦府是如何的深谋远虑。不错,韦家近支凋零,除了瞿立与他们的近亲武鹫,年轻一代中就只有那个自己不良于行的&he11ip;&he11ip;丈夫了。但,她目光一冷:但、还有我杜方柠在!

那旧校场离这关卡不过里许,旁边早备了停放车马之地。车子停稳后,韩锷与小计听到车内人下了车,又等了一会儿,见四周悄无声息,才轻轻从车轴上翻了出来。余小计四顾无人,偶有一两个马夫,却也没看到他们,他们此时大可装得正常进入的样子大摇大摆,开口笑道:&1dquo;这车主倒好大威风,看来是今天朝廷派来的大官。却不知是谁?

檐上的余姑姑神色一愕,却忽似颇为开心,嘎声道:&1dquo;是我杀的又如何?6破候已变得面色狠戾:&1dquo;你究竟用了什么阴招,让老七他&he11ip;&he11ip;他话没有接下去,想来那关飞度死得极惨。韩锷心里却大起怀疑,他数遇紫宸,心里情知余姑姑就算使上阴招,只怕也暗算不得关飞度那等高手。檐上的余姑姑却神色冷冷,再不开声。6破喉已一拨而起,他一起身,就见一道金芒从他身上飞起,那该是他成名的&1dquo;金鳞砍了。

韩锷愣了愣,这仿佛是生长之痛了,大多数男孩子都不会生,只有极少极少的才微有症状,怎么小计却会犯得如此厉害?只听小计说道:&1dquo;锷哥,我跟你说一句话。余姑姑她曾说过,如果我过了十四岁,到了生长之龄时,只怕要遭一场大难。她说我是先天不足,她也无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he11ip;&he11ip;他看着韩锷的担心神色,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他工夫做完,一缩脖子,就待开溜。韩锷因他这两天得罪了城里的衙役捕快,那些人正恨得他牙痒痒的呢,不想他再出去惹事儿,看得很紧,余小计早快闷出病来了。在家里,韩锷又不太理他。韩锷在麦积山上石窟中现了一个古洞后便常驱马去看,回来勤加考究,似跟他的修为相关。余小计原是只要有锷哥说笑,就是天底下第一大畅快事,什么都可丢下的。但见韩锷在做正经事,也不敢搔扰,加之估量锷哥这个人心实,多半还记挂着他那个夭夭不能开解,也不敢跟他多话。所以日日闷得难受。

韩锷在树边草丛里到处搜寻着小计,开始没找到,后来见场中不远有人堆聚着——这山场中人人本只散坐的,多半三五知己,姑娘小伙,各成一群,所以那块地方一聚的人多些就分外扎眼。韩锷将眼向那边望去,却呆了一呆,小计可不在那里?还正在场子中心翻跟头折把式闹得正欢呢!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1dquo;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窗外不远,有勤作的妇女那一声一声的捣衣之声传来。韩锷脑中不由想起些幸福的画面——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夫耕妇织,那样的生活,会不会很好?可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安稳的吧?据那老者今日所说,边塞上已又起烽火。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蜷缩荒城,听着夜半砧声把它耗费过去?

韩锷来得早,坐了一会儿,才见那老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一身短衣黄帽,脸上的皱纹里还夹杂着不知是哪年月积下的尘沙。分不清是昏黄还是深敛的眼神,给他的表情凭添了分关中人物所没有的朴意。

韩锷先是一愕,接着却听明白了来人是谁。只听他大叫了一声:&1dquo;祖姑婆,是您老人家来了?他得此一隙,已轻轻一溜,就从俞九阙腕下逃出生天来。只见他的身影一倒,贴地而遁,心思说不出的欢喜,身法更生灵变。俞九阙一抓竟没有抓住,这还是他技成以来头一次有人能从他手里溜走。他面色一黑,却只见韩锷斗然间身法里竟现出说不出的稚气,人贴着那崖壁,象一只小猴儿似的极快地依着那山石凸起处一溜滑下。俞九阙杀他之意已定,就要追击,却觉得耳边有声响如蚊蚋。他不由一顿,运起&1squo;九阍大法’闭住心阙。可就这一瞬,却已追击韩锷不上了。

他身子一纵即退。韩锷就算剑术上修为还不足以翘楚宇内,但&1dquo;踏歌步在他苦习之下,实已足以侪身技击一道内提纵之术的顶尖好手之列。只见他身形劲捷,在草尖树杪掠过,有如渡枝寒雀,别海惊鸿。猱形鹤式,当真不愧他曾获得的&1dquo;山猿海鹤之称。

说着,就把手里那鸡屁股向韩锷身上扔去。韩锷大叫一声:&1dquo;好暗器,我行走江湖以来,还没见过如此臭恶的暗器。

韩锷出道多年,还从未有人逼得他用这师父所说的状如&1dquo;疯狗的剑路。只见他剑路里已全抛道家&1dquo;后制人的旨要。他一向不惯与人争,但即刀剑临身,杀机迫眼,何妨斗他个血溅荒天!——所有的年轻,所有的不成熟,所有的还算幼稚的事物,不就是凭着这一股源于生命力的血勇锐气才可能图得个一己之所在?

他才挣脱出身子,一扑就已向韩锷扑来。他身边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脸色一沉,恼他轻薄,伸手就要抓。只见那汉子好有四十许年纪,硬梆梆的象块枯木也似。马上的韩锷的一双眼却忽盯到了他的手上。在座的一般人还没有注意,却有十几双于此道浸淫已久的眼睛忽盯到了他两人的身上。只见马上的韩锷人没动,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庚却似乎已瑟瑟欲动。那个人的一只手却也在空中忽然僵住,僵过后有如冬后之蚓,冻凝干硬,他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也仿佛冬后僵蚓,支脉斑阑。只见他铁腕回扣,距自己腰间尚遥隔一尺,却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挂的那把配刀般。韩锷眼中的光芒忽盛,他伸指轻轻弹了弹自己鞍侧,剑鞘中似乎都隐隐传来一声无音的啸叫,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间佩刀却忽&1dquo;嗡然长鸣起来。——这两人刀剑虽未出鞘,却似乎一见之下,已忍不住低吟。

韩锷顾不得那饭菜,一翻身,就已上了房顶。游目四望,可全无所见。他心中一痛:当年之约一断,彼此竟真的永无一面之缘了吗?一念之下,他脑子一转,一捧心口,口里轻&1dquo;啊了一声,如不胜体力之亏乏,头下脚上,竟直直地从房顶栽了下来。

可那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深深的眼眶内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韩锷,近不及寸,让韩锷除了他那一双灰黑的眼,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中只听一个若哑若清的声音道:&1dquo;又过了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是不是也觉出有点不对?我用了十年时间,在阿簌的阵势上又套了一个阵,嘿嘿,是不是这一套上,就很有一点不同了?这阵势的道理其实还是从你那儿得来的。&1squo;车同轨、文同书’,嘿嘿,一旦为人,就要同轨同辙呀!这不还是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把这&1squo;轨书之道’也套入&1squo;十诧图’了。

他的口气里,对于那上代的大仇,似虽经于婕日日贯输,倒不似她来得那么深。可能也是出于他天性乐天,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不爱多为无益之烦恼。韩锷看了他一眼,微一沉思,追问道:&1dquo;据你姐姐说——还包括我自己听来的——十六年前,轮回巷就已满门皆灭,没剩下一个成年人。你姐姐好说,她总有十八九岁吧,可能是一个漏网遗孤,可你今年未满十四,十六年前你根本不存在,十六年后余家又没有人了,你又怎么会是余家的遗孤呢?如果你是,那你的父母又是谁?于婕是你的亲姐姐吗?

他似是全不解风情尴尬处的奥妙,瞄了韩锷一眼道:&1dquo;以你功夫,这事想来也不难。

旧日的伤,旧日的迷,旧日的沉痛,旧日的温柔&he11ip;&he11ip;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地就又在他心头兜起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