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一愣,他一支手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1dquo;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1dquo;因为,今年这里死了这么多人,无数人马的尸骨已成了这草场最好的肥料了。三个月多前,仅仅三个月多前&he11ip;&he11ip;韩锷仰起头:&1dquo;&he11ip;&he11ip;这里还刚有过一场大战的。那场大战,你我也曾身历。我听到附近牧人讲,这里的草场今年异常肥美,但今年却没有人到这里放牧。他们不忍心——那让这草场茂盛的缘由,是让他们也不忍心的了。

她的话里透着得意。韩锷连连提气,但一身真气已丝丝如泄。他身子绵软,缓缓坐下,并没依那女子所言颓然而倒。那女子眼中也露出一丝惊佩之色。只见她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把刀来。那是把弯刀,她把那刀锋抵在韩锷的腭下,口里冷冷道:&1dquo;我只要你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管那什么汉家朝廷边塞大事。就算你是西北一地现在的擎天砥柱,我也顾不得了。就象你为小计一怒一样,我也会为格飞杀你的。你说答不答应?

韩锷这半年多来,与小计重逢后,一直军务繁忙,心里事多,倒真的还从未把小计这么认真打量过。一直以来除了觉得他身材猛地窜高外,也没别的感觉。这时直直向他脸上盯去,只见小计脸上的那块青记已经淡得差不多快不见了,露出眉峰挺秀,大大的两眼,尖尖的下颏,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个少年。韩锷自觉也不算丑,可这么一望之下,只觉比起这小弟,自己可是逊色多多。而且&he11ip;&he11ip;小计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点熟识,竟有点象是&he11ip;&he11ip;韩锷皱了皱眉&he11ip;&he11ip;当日曾匆匆一见过的,卫子衿的模样。

杜方柠的唇边浮起一丝嘲笑:&1dquo;韩宣抚使,你太简单了。咱们汉人朝廷的事都是这样。混水摸鱼,大家谁都别说破好了。我即有自己的收益,怎么能太详查别人呢?大家毕竟都是辛苦搏命而来,谁都不用点破那层窗户纸。那样的人,不给他些甜头我又怎么办?

几月不见,杜方柠身上更添了丝英飒风慨。只见她侧眼剔眉,含笑道:&1dquo;韩宣抚使,闻得你功成而归,小将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则个。

天上有雁翅拂过的声音,潭水静静的,所有的鱼只怕都沉潜入睡了。杜方柠想起一些关于书札的传说,她轻轻放松两条蜷着的腿&he11ip;&he11ip;但今日,依旧是:雁翅拂天河鲤沉,没有消息&he11ip;&he11ip;没有消息&he11ip;&he11ip;

那两个探马沉声应&1dquo;是。韩锷静静道:&1dquo;倾城、覆巢二营——这一战如有敌人脱围而逸——小股不算,如果有过十人以上的,你回去跟你们主将说,他们就不必再来见我了,也不必再回居延与伊吾去见他城中父老。

杜方柠心头大急,接着一怒:好武鹫,你平是不是一向自许英雄!她人一飞跃,本在转角处,这一飞扑就已飞扑到东城墙头被羌戎人攻上的那个缺口。她手起刀落,一出手就连斩杀了两人,可敌人还在涌上,她青索矢矫,已接连缠住数人,或一勒毙命,或抛于城下。可她看到远处的居延王眼中露出的惊恐,守城的龙禁卫似乎也已绝望了,众将士都在看着她,似乎都已看到了城破兵败的结果。居延士兵更是已杀到手软了。他们的信心已失,城下的羌戎兵还在潮涌而上,城头已瞬间要被撕开第二个缺口!

韩锷却起了身。他口里虽轻松,但心里却颇紧张。斑骓呀斑骓,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不告而去?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1dquo;你不是!

他说的是胡语,但韩锷来此时日已久,大至猜得明白他的话了。听他把&1dquo;韩锷两个字念得极为重浊,开声而笑,长叫道:&1dquo;没错,我是汉家天子使,从今日起,焉耆城要重入我汉家版图!

那一刻,所有的规矩、法度、家门、洛阳&he11ip;&he11ip;都似变得好遥远好遥远,只有自己疲乏已极后倚膝一睡的安然。他没觉出有什么不妥——边塞生涯,责任艰重,这一点温情,就是冷肃者天,也该容还与自己与方柠吧?

杜方柠羞红了脸,轻轻推开韩锷的手臂,低声道:&1dquo;别这样,我&he11ip;&he11ip;现在可是男装,人家还以为是什么呢。她语声很低,韩锷才象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得连脖子都红了,打岔道:&1dquo;你刚才说的三百龙禁卫&he11ip;&he11ip;

她说起这几句话时,面色一片惊惧。韩锷也明白她为什么惊惧——&1squo;噶当’一教,虽僻处青海,却在中土之地也大为有名。因为其教中宗师小金巴十数年前曾赴中土晒佛。当时也有中土知名技击之士与他谈武论技,没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数招间,就已败尽高手无数。&1squo;噶尔教’本为一代佛法大师宗咯巴所创,内称&1squo;格鲁派’,现今以两大高哲闻名于天下,一为大金巴,一为小金巴。那小金巴屡胜之后,座下弟子也曾张狂至极,一时间,连中土名门之士,也多以修习金巴心法为荣。最后,据传说,还是俞九阙不耐其张狂,扰乱长安法度,暗里出手与他于渭水一战。那一战后,小金巴退隐青海,从此足迹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阙却也有一年没有露面。外人传说,小金巴虽败了一招,俞九阙也负伤颇重。

杜方柠嗔道:&1dquo;你笑个甚!

人真是好难说的呀——杜方柠忽然很怀念很怀念那曾经的单纯与清稚的时光,怀念韩锷还是那么单纯与可爱的时候。只有那时的他,才是自己曾全部拥有的。可那时,为什么反不曾珍惜的呢?

不错,天地如此之大,本来不该仅只是两情燕婉所能缚住的——可方柠,你也真够自私的了。我自私是不愿违己初心依附于你。你自私是就算我独使塞上,你还不肯将我轻易放过?而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你所要求我,所期待我的,难道仅只是做一个你的裙下之臣吗?我可以喜你,但不会臣服于你,不会将自己轻身相与,裹挟入你的生活成为你的仅仅一个棋子。羌戎犯境,生民涂炭,我此时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即然你就是那通晓胡语,明习昭武九姓风俗的人,那同去又如何?

王横海见话已入巷,面上一笑,知他已经承诺,但此责极大,他也就不虚声致谢了。接着他脸上忽浮起一丝颇有些奇怪的笑意,看得那小计都有些愣,韩锷却没注意,只听他道:&1dquo;这个人倒是有,我也早就让他在此候着韩兄呢。此去居延,前路尽已为羌戎遮断,只怕此行甚为凶险。

那汉子一点头。正说着,他们已又奔近里许,韩锷一勒缰绳,停车在一个高岗之上。只见高岗下面,正有好大一块平坦坦的草原,上面正有两军交峙。靠左一边是一个粗粗搭就的营寨,刁斗森严,四周以木栅护住,栅内盔甲分明,分明就是汉军营寨。对面相距二里许,正有截胡服的千余骑整戈勒马,穿着虽然杂乱,但队中人精马壮。只听那马上汉子道:&1dquo;我们将军出塞巡查,听闻韩宣抚使已出使塞上,便想迎上来一会。没想在这冰草湖却遇到羌戎左贤王部下。我们将军带出来的士兵不足三百。知道羌戎多疑,没有避,反迟疑不去,羌其担心有埋伏,果然不敢跟进太近,却也不想就此舍弃。没想那些羌戎人今天真的鼓动阵势,要来突袭了。

瞿立一站而起,对杜方柠道:&1dquo;我上去拖他一拖。

不远的校场边,搭了几个棚子,一望而知那是给主考之人坐的。韩锷牵了小计,不愿惊动诸人,让人认出来,悄悄就向人多处行去。可远远一眼,已见到那校场边旁观之席上,却颇有芙蓉园中与会之人。小计眼也尖,低声道:&1dquo;锷哥,好多相好的。韩锷皱了皱眉,停下身。他们这时正行到那卷棚旁边。他缩身一退,就退到了那卷棚之后。韩锷打量了眼那卷棚,看上面避不避得住人,却不由皱了下眉。那高处明敞敞的,断不能藏身隐避。心下正自忧烦,却见不远处那校场边上有一个刁斗——所谓刁斗,却是个高高的旗杆上悬着一个小木阁,以为眺望之用。韩锷眼睛伶俐,心思快捷,一望之下已打定主意。四顾了下,忽听校场外一阵马蹄疾响,来得人好有风势,吸引得场中人人抬眼去看。好时机!他再不迟疑,身子轻轻一耸,已带了小计向那旗杆上一跃而去。

她虽蒙了面,韩锷注目之下,也是脸色一变——余姑姑!那坐于檐顶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姑姑。&1dquo;姓6的,那却是谁?难道是紫宸里行六的&1dquo;六幺6破喉?以她的功夫,怎么惹上这样的煞星去?

因小计睡得不踏实,梦中常常惊醒,韩锷也不敢沉睡,时时给他抚按,一旦觉他体内真气淤积,就及早疏通。直折腾了一夜,天这时才算好些。

时光荏苒,夏绿也慢慢涨满了天水城墙边上的几颗枣树。这日小计被韩锷逼着正午苦修才罢,已是日头偏西的时候了。这小猴儿跟在韩锷身边,有如上了笼头的野驴子,从小都没被逼出来过的勤奋这时可多少被逼出来点儿了。日日清晨练剑,上午还要读些书,正午时分也不得歇着,被韩锷以&1dquo;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古训逼迫,要趁着日头好好练习身法腰眼,晚上更要加工课。这些日子下来,人整个都晒黑了,但精神却极健旺,全去了他洛阳城中整日无所事事的小痞子习性。

韩锷身材原高挑,又被这么个小孩扑到身边,在人群中更是打眼。他才待笑拒,小计只拉着他的手不依。场中已有人不服道:&1dquo;怎么,来了个外乡的?有胆子就下场,没胆儿就走开呀!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惯会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感,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得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韩锷一楞:游水?

埙本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了,用陶土烧制,有三孔的,有五孔的。因为孔少,音阶也少,曲调变化更少。但倚着这么个荒城废池,坐在城堞上那么茫茫然地听开去,音调虽略嫌单调些,但绵长悠远,哇呜哇呜,听起来倒别有一种繁音骤响所远不能及的古迈高韵。

那个声音是如此之老,老得似乎已没有性别了,但偏偏,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慈柔,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弱弱的,虽尽力高声,却似乎都要被掩入那江声风影里,余小计甚或怀疑崖上的人是否还能听得到。

小计眼看着那两条人影飞也似的在自己眼前渐远渐失了,心里急得仿佛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张了张口,喊了声:&1dquo;锷哥&he11ip;&he11ip;却又怕于此紧急之即让韩锷分神,马上缩口不喊。翻身上马,跟着那人的身影追去。

——原来他还有这一手冷笑话!小计前后一想,忽捂着肚子笑翻天起来。伸指指着韩锷道:&1dquo;原来你&he11ip;&he11ip;锷哥你也这么没正经。

路肆鸣斗到此处,也已兴起。技击是什么?技击也不过是彼此凭着肢体完成的一场对话——强与弱,勇悍与怯懦,坚执与放弃,不甘与束手,都在拳与拳、刃与刃的交击中体现出来。

那艾可年纪颇青,脸色也颇青,阴阴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富家贵户出身的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度。韩锷心头一愕:这个人怎么好象哪里见过?

她的一双细长的眼细细地看着韩锷,那眼角细长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竟有些象是韩锷的眼。她并不美丽,但全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把她语音里总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温情都淡漠成春水薄冰般的清透了。

韩锷这一招施出,却与平常的&1dquo;平开山门略有不同,左右手一高一低,俱偏差了数寸。这一招却是太乙老人苦思才得的,临到对敌,韩锷才服其妙用。可韩锷突然一惊——那人在眼前飞来,怎么风声却响自耳后?

他身形一拨,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传于&1dquo;鬼谷的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1dquo;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刚简,不须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这还是韩锷头一次得空细看那帕上的字,只见他面色一变。他早怀疑轮回巷的一场血案与朝内宫中牵连至深,这帕上的警语无疑又一次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抬头闭目想了会儿:余皇后,余国丈,紫宸,于自望,五监九寺,甚或牵扯进来的方柠与她出身所自的城南姓&he11ip;&he11ip;加上这帕上的一句&1dquo;储嗣变、灭门至,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一门血案分明已牵扯到当今大内的深宫之争!原来轮回巷惨遭灭门前曾得到过紫宸中一人的示警,可那人即名列紫宸,又怎会为人斩下一支手腕?能斩下他手腕的人又是什么人?

他正待细问,可小计还在边上。就是小计不在,他怕也不好意思问出的。利大夫却深看了他两眼,说道:&1dquo;自在、自在,可惜、可惜!

小恙轻随懒自呵。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他眼睛含笑斜睇着方柠:&1dquo;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方女侠第一次正正式式的在洛阳城中露面。如此江湖大事,凡洛阳城中的人,只要解得技击一道,又怎么不会前来一见?

只听韩锷道:&1dquo;不只龚亦惺来了。

住也不得住,行又如何得行?他屡次想跳入那高墙之内,以他的久负盛誉的&1squo;踏歌步法’,不出一丝声息的跃入,不惊起一点风吹草动原本不难。但,似乎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那里阻隔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