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轻轻一耸身,人影腾了腾,五指一勾,&1squo;粉儿监’牢墙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墙头。他将眼向墙内一望,只觉里面黑鸦鸦的雀寂无声。他身形轻轻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内。

第二天早上,韩锷起得很晚——昨晚,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睡梦中两个女子交迭出现,把他的梦搅得支离破碎,却又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隐隐觉得那两个女子都神情凝定,倒是他这个男子周旋其间,显出说不出的慌乱。隐隐,韩锷听见门口似有些低微喘息的声音。他回过神,门口有人?愣了愣,他起身打开门,只见门口地上有一个孩子低着头跪着。韩锷一愣,那小孩儿见他出来,身子便抖了抖,喉里更是轻轻抽咽起来。韩锷伸手抬起他下颏,只见那小孩儿泪流满面,正是曾见过一面的于小计。

看人影那来人似是个女子,她分明已经受伤,伤在肩胛。只见她才进园来,似是对这园子颇为熟悉一般,并不四顾寻路,一跃一跃,正向这楼下池边跃来。天上隐有钩月,池水泛光,微现潋滟。等她跃近时,一点微光照出了她脸上一块青记。韩锷一愕——已认出来人正是天津桥头刺杀了于自望的那个女子。

韩锷有些恼,一低头,这次却吃惊地现,拉他马缰的却是只瘦瘦的小手。只见那孩子五官不错,脸上生了好大一块青记,眉眼之间看着大有灵气。只听他笑嘻嘻道:&1dquo;韩爷,这边请。

那外乡人就坐了下来。

&1dquo;当——当——当——惊入众人耳朵的是几声锣响。天津桥上的嘈杂被那锣声的尖锐压得低了些。几声锣响后,天津桥上的行人商贩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自动向两边厢让了让。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每日黄昏时的一景:洛阳府尹巡城后要回衙了。要说洛阳尹在这城中可以说是个不大不小位置颇为尴尬的官儿。说大不大,洛阳城作为东都,满朝金紫,官阶比他大的多了去了;可说小也不小,怎么说,这洛阳一城的人口户薄、街衢市井、治安缉拿都是该他管的。现任的洛阳尹姓于名自望,据说曾是两榜进士。但城中老百姓倒没谁熟悉他,唯一让人跟他产生亲近感的是:满城的文武,差不多只有他一个的官衙是在外郭城的。

他低喝道:&1dquo;你在干什么?半夜三更的,还装神弄鬼!

只见那人头也不回,轻轻道:&1dquo;我没干什么,也没装神弄鬼。

他后退一步,似在鉴赏自己刻字的成绩:&1dquo;我只是被迫无奈地出来做一点儿活儿。

然后他又凿了两下,似才满意:&1dquo;总算改过来了,要怪,也要怪他们。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

一股轻烟似从他身上升起——韩锷耳边一炸,当真是妖言鬼语!连胆识如他,也不由闻声吓得退后了一步。

——什么叫&1dquo;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那碑上刻的该是死者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坟里的死者?

他一惊之下,好奇之心大起,伸手一搬那人肩膀。那人却忽然一倒,似立时死去了般。那人披了件斗蓬,斗蓬上的头兜盖住了他的头脸。韩锷轻轻一掀那那斗蓬,只见那布一翻,露出里面来,韩锷却更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腔子的上面居然没有头,而只是一具有身无头的身子!

韩锷一个倒旋身子已然腾起,直翻飞了两转才远远立在两丈外的地上,这时他才来得及看得清碑上的字,只见那名字的第一个字已改,上面已划了个叉,在旁边另填了个&1squo;余’字。

那被改掉的字分明是&1dquo;于。

那三个字原文就是&1squo;于自望’!

——已经身死、惨遭割头的于自望?

韩锷出了一身冷汗,心头更升起一股凉气!

那地上无头之人这时却象从腔中出了声音:&1dquo;他们不只要急急埋我,还不肯找回头来给我。就算我生前害过人,但死了真的就连头也不还给我吗?没有面目的人在阴间也无法投胎的呀!他们是想埋掉积压了这么多年的一件冤案。可惜,他们忙乱之下,还刻错了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忽转惨厉:&1dquo;我要找回我的名字!

韩锷心头一惊,要知他人虽自恃,但从小也最是怕鬼。如今虽心胆成熟,但当此暗夜,遇此诡事,也不由不汗毛一竖。

那个无头人却忽又坐起。韩锷勉强定住心神,那人却忽用凿子在自己手臂上一敲,自己在自己臂上凿出了一个洞,洞里冒出了一蓬血。然后只听他腹中出声道:&1dquo;你不知道我出身大荒山吗?大荒山的人,头可以没有,人并不见得就死的。

韩锷只觉喉中一阵干。然后只见那人居然用一个小皮囊接住自己臂上冒出的鲜血,低声道:&1dquo;送你。

手一掷,那个小血袋居然直向韩锷掷来,口里轻声道:&1dquo;我死因在此。

韩锷心知关联极大,不由就冒险伸手一接。他久闻川西大荒山&1squo;排教’中人最多幻术,难道自己今晚所见也是幻术?这一革囊血会不会隐藏着什么暗算?这时他心中忽有所念,忽颤声道:&1dquo;殊儿,是你吗?是不是你?你是殊儿吗?

只听对面那人声音一滞,竟似有些慌乱。

只听韩锷道:&1dquo;要不,你是阿姝?别跟我闹了,我听说你们中有一人到了北氓山来,但我没有搞清到底是谁。到底你是阿姝还是阿殊?他声音忽转柔和:&1dquo;你知道我禁不住吓的。

那&1dquo;鬼的心情却似已瞬间凝定:&1dquo;可笑,可笑,我是于自望,世上之人难道真的要当面才能相识吗?

他腔中惨笑一声:&1dquo;可惜我已没有头面了。

说着,那无头之尸忽又站了起来,向那碑前晃了两晃,似要钻入那坟中。这荒坟间蓦地升起一片烟霭。韩锷一跃而近,拍拍那人的肩,道:&1dquo;你别走,我不信你不是阿姝,咱们先聊聊。

那人身形却一僵,双膝忽直直地一跳,已跳到另一个碑头。惨月微光下,他就那么无头抱膝冷冷地坐着,诡异道:&1dquo;你要问什么,只管问吧。

这副情形当真诡异,只见荒凉坟地里,一个外乡子弟和一个无头之人相对闲话,胆小之人见了,只怕不免当场惊骇而毙。

韩锷心中疑惑,叹道:&1dquo;难道你真的是于自望?就当你是于自望吧,那于婕到底为了什么要杀你?你的死又跟这城中形势有何干联?——这洛阳城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可以告诉我吗?

&1squo;于自望’脖后的斗蓬兜头忽自己卷起,盖住了他的头,却没有什么支撑,突兀地竖在那儿,里面却是空空的。

&1dquo;洛阳城?洛阳是个腐臭之地,是所有力弱者葬身的去处,是豪强们倚马而歌的所在。你不该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韩锷一叹,已不是第一个人和他说这句话了。

然后只听&1squo;于自望’轻声道:&1dquo;如果你要知道洛阳城具体的情形,那么我告诉你两句话,你记好了,等你彻底都见过他们后,也就知道这洛阳城中大体的局势了。

然后只听他低吟道:&1dquo;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

他的声音凄凉,顿了一顿,又道:&1dquo;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真正的洛阳是分为一层一层的:有的是明媚鲜亮,有的是权谋暗斗,有小老百姓血汗求生,也有达官贵人樽酒千金&he11ip;&he11ip;这是一个极擅内媚的城市,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处。你不该来的,不知是谁勾引你来。我想,他们是想凭你命相中的清刚之气来一冲阴浊,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可以一破这内媚之术。

他叹了口气:&1dquo;可惜他们也许错了。

韩锷看了看手中那个血袋,思量了下,开口道:&1dquo;如果你真是于自望,明知我是为了于婕才插手此案的,你为什么还要助我?难道她杀了你,你就不恨她?

那人影喟然一叹:&1dquo;恨?我为什么要恨?她只是割了我的头吧。那天你不是也在桥上?其实,在她杀我之前,我可能已经死了。割不割一个头,旁人看来虽惊骇,对一个死者却又有什么不同?——她再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头罢了。

韩锷一愣,知道那人已讲到重要关节之所在。却只听那人幽幽渺渺地道:&1dquo;那血,那血,你只注意那血好了。

他声音忽转凄历:&1dquo;毕竟那血——曾经是热的!

韩锷还在等他说下去,可半天不闻人声。他走过去一看,只见那人影已经软倒在地,一丝生气也没了。那不再象是什么幻术,而只是一具无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