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洛泉见她闭目不语,双唇紧抿,就说:“你别这样,对已然尽力的事无须自责啊。”他把薄被小心掀起一角:“伤口还很疼吗?”

“陛下?陛下!”康福连叫了两声,皇帝回过神,放下奏折问:“什么事?”

韦白失笑,原来他有弦外之音,暗讽某人简直就是木头人一个,于是便仗义执言:“她毕竟是女孩子,而且面对的人又不是普通人,还有她自己现在的身份也……”

连叔错愕:“对呀!”原来朝中还不只一位裴大人?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徐常礼命其余人在矮柳短巷外等候,只带两名内侍挑着一个绒布裹得严实的木盒进去,而这巷子只有崔府一家。

出了大明宫不远就是承宁街,不经意间看到了同康医坊的大金漆招牌,突然想起了一个去处。

崔捷实在佩服,他这回换了副慈眉善目斯文样,一身仁安堂学徒的衣服,和长安城溶合一致,可不再是土气的乡下郎中了。

太后指着远处说:“刚刚从那边走过的人是谁?”她看到一个捧着书,很活泼的身影。

1宫殿名基本照搬唐朝的大明宫时代和唐朝差不多的日本的平安朝的皇宫几乎和大明宫一样,也有紫宸殿、承香殿、蓬莱殿的……

张淑妃连忙使眼色给她,但已迟了,只能心里骂骂:这蠢人,广陵郡王今年没有回京觐见,大违礼制,虽说是妹妹、妹夫,太后心里有什么想法还不知道呢。

“我怕出去闯祸,你又不在。”

崔捷自信目力不错,俯身寻找那枚暗器,却完全不见踪影。皇帝又催赶得急,她只好放弃。他能把细微的暗器发得如此精准,实在功力非浅。

崔捷不禁失笑,她亦曾听说颖王府中有几位县主是马球高手。

现在她的品秩已高出水部主事,恭迎御驾时站在前面,住处晴雨阁也在皇帝的映月轩旁边。这两处临湖而建,本是云川别墅景色最佳的地方,四面俱是连续的大直棂窗,内悬轻逸通透的碧色纱幔。可惜湖中已没有海棠、芙蕖的幽香渗入,天气渐热,只有湖底淤泥、死鱼腐臭的味道逼人而来。但是皇帝不想大费周章地换房。

看她仍在踌躇,便说:“你有没有听过吴道子为裴旻将军画天宫寺神鬼壁的事?”

崔捷傻眼,看来欧阳先生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书局果然生意遍天下。

教坊乐工吹奏着新谱的乐曲庆祝皇帝生辰,兼有萧澈击磬、韦白吹箫,几段低回婉转处、高亢入云处听得众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谏议大夫也很久没人上表给朕了,诸卿都觉得朕是一代圣君,无过无失?恐怕未必吧。”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崇谊手下的人知道吗?”

崔捷惊喜地细看了一下,此图工整细致,线条流畅,比例明确,令人一目了然,作图之人必定是个中老手。

两天后,广文书局派人送一幅小小挂轴来。崔捷展开一看,竟是自己的全身画像。只是眉毛英挺了一点,嘴巴略大了一点,眼波清润,如蕴春光,嘴角轻舒,笑意盎然。绿衣拢袖,裙带飞扬,腰间紧紧的一束,真是飞扬跳脱,风流尽显,好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崔捷大吐一场,整整半年不敢再吃牛肉。

翌日,那书僮似乎病得更重,崔小哥跑出去请大夫、买药,回来时老板大吃一惊,他竟然把官府送的棉衣当掉了。老板感叹,到底是外头来的,不知道规矩,皇上给的东西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么?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这阵子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却漏了这一层。不能再慢慢想办法了。”

崔捷感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应该很接近,更加畅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门生广布,就连薛大人和县令大人都对你礼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面,说服大家,集合民间的力量把那些战俘好好埋葬了,也许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议和阻挠。”

程文通叹气:“我不怕受非议,只是说服和排除阻挠需要时间。”

崔捷从袖中取出一个装银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不能出力,这些钱就请老先生买些松柏的树苗帮我种下,也当是我为这儿尽的最后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说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丁洛泉听说“回京”二字,有点错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问:“大人觉得沧州人会很快打过来报复吗?”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战事,田慈尘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个迟大义,爱兵如子,民心所望,颇有将才,但也人如其名,义字当头,对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沧州必定以迟大义为首,那可就难对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么迟大义不能上位,老田也没有心情过来袭扰……”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计上心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只见他微笑着颔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们已转了许多脑筋,呵呵笑着说:“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让老田遇上个庸医。”

从程家出来,崔捷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言不语。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沧州去当庸医?”

她眼中夹杂着信任和忧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会把你当作奸细吊死。”

丁洛泉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半隐在云海中的弯月:“这确实是奸细的活儿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会易容,聪明敏捷,胆大心细,诡计多端,基本上是这一任务的最佳和唯一人选。”

崔捷很迟疑,笑不出来。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转头盯着她看:“你还在古亭的话,我还能放得下心。但你却要回京了。”

“我,我伤口痊愈得不错,这是你说的。”

丁洛泉很轻地低语:“……可我还担心些别的。”

崔捷拧头:“我还没决定呢!”

丁洛泉笑了:“当然,我是朝廷派来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没你的命令我也照样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继续低头向前走。

在医馆前告别,崔捷恳切地说:“丁大哥,这件事我们都再想想?”

“没时间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劝不该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丁洛泉轻轻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待她真的转身走了几步,他又一把牵住她的袖子。崔捷回头,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低得近于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松了手,似乎“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崔捷见他没其他言语,便再次道了告辞,转身回县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