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嫂哪里还敢细看,头又是低了下去,连气都不敢大声喘,耳边这才听到老夫人笑了声道:“六嫂,也难为你知道我口味,今日这烧瓤虾绒和玉糁羹倒是软和鲜香,香露饭也是不错,倒多吃了两口。”

不等那卢管事开口,六嫂已是嗤鼻道:“果然是乡下来的婆娘,眼界却只有那铜钱眼大,莫说是两个羊头,便是十个,百个,太尉府这样的人家也是丢得起,况且那羊头剩下的肉粗粝粝的,贵人们怎生咽得下去?”

“二姐……,你怎的如此命苦……”

顾早见她居然也出了钱,有些意外,当下接了笑道:“娘又不是个有私房的,这般出了束脩,已是很好了,剩下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自当包了。”

好利的一张嘴,就像那日湿了身赤了脚却仍面不改色一样,眼前这个小妇人浑身总是透着股和别的人不一样的劲。

顾早猜想这便应当是石家的娘子了,急忙朝她行了个礼,笑道:“我是顾二姐,却是从城里来的,打听到你家先生是个当世大儒,想将家中的弟弟送来进学。”

胡氏吃惊,又见一边的方氏那脸抽得似是羊角风的模样,也没心情细究,急急问道:“这却是为何,好好的怎的又不租了?”

顾早拍了拍青武的肩,笑道:“我家青武聪明好学,这样的学生他若是不收,那还收怎样的人?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即便是不肯收你,那也必定有他的道理,管他出什么难题,我们打听了来一一化解,还愁进不去?”

这房子却在小巷子尽头的一个窄院里,七扭八拐地才到,只一间门脸,看着前后两个房间,门却是铁将军把着,方氏无奈,只得将大小包都堆放在了门口,这才打了脚夫。

方氏一怔,见边上那大胡子男人也是负手而立,竟似要由了那小混混胡闹的意思,心道今日左右是善不了了,心中一横,当下便已是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一边拍着身边的板子,一边哭天抢地了起来:“哎哟顾二你个短命的啊,你自己走了倒好,怎的也不把你全家都一道收了去啊,眼见着今日到了那官家(宋代人称皇帝为官家)脚下了,青天白日的竟也是被人这样的欺侮到了头上,这可叫人怎么活啊,哎哟我的老娘诶……,我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大花船上好了,也算是来过了一趟皇城……”一边嚎着,一边那眼泪鼻涕便已是滚了出来,擤了一把,便已经甩到了对面的画舫上去。

那小姑娘掉在河里,两只手伸出了水面,口里只是叫着救命,看样子是不识水性的。刚才那被咬了一口的年轻男子却也不叫疼了,龇牙咧嘴从身后一个家奴的手里操了根船桨过来,顾早以为他是要伸下去救人的,万没想到他竟只是将那桨伸到了水里,等小姑娘抓牢了,却偏偏不拎上她,反而扯了她在水里按上按下,竟是耍猴那样的玩,身后的那两个家奴也是笑得前仰后合,眼睛朝着周围船只上有些已经按捺不住的人瞧了过去,大声嚷道:“东京皇城里的杨贵妃可是我家小公爷的嫡亲姐姐,小公爷想对这娘们善心,她却是不识好歹咬伤了小公爷,便是拉了去乱棍打死也是应该的!”

顾早道:“那便是了,我家中有稻谷要出手,价钱自是比他从米行采买的要低,你若从中搭个线,不是三方都有利可图吗?”

顾早装作没听到,也只是脱了鞋子,挽起了裤管,露出了白生生的一双小脚,踩进了地里。

顾早弯下了腰,作势要去搬柴起火,那几个婆娘早已经拥了过来抢着做了,嘴里说着:“二姐只管去休息,这些粗事情分派我们几个做便是了。”

三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刚才面上的忧虑之色全都飞了。

里正夫人似是被火烙了似地后退几步,再三推脱,顾早却是正色道:“嬷嬷就不要推脱了,今日一早毛家的事情,全都仰仗了你家里正,若是没有里正出言,我家只怕这五亩地都要尽数赔了出去,今日你又给我揽了这个活,刚才讲工钱的时候,又全是你给我争了才得七百钱,这便是你当得的,你若不收,我下次却是再也没有脸皮开口叫嬷嬷帮忙了。”

她的巴掌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顾早拦下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糖水的功效,一会,毛团子婆娘终是呻yin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方氏却仍是没有回来,顾早又有些担心起方氏,正要叫顾青武去田头看看,突然听见屋后似是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女子便是三姐,那男子声音,有些粗噶,听起来倒像是变声期的少年。

顾早终于渐渐有些明白了,感情自己也是赶上了穿越的大潮到了这里。她斜眼看见了地上的一堆粗麻绳,感觉喉咙间的疼痛,想必这个正主,刚刚是上吊死的。

老夫人一听便来了兴趣,笑道:“这却要看看了,你去将那顾二姐叫了过来。”

蕙心脆生生应了一句,这才转身打了帘子出去。

却说那厨间里六嫂一边翘了腿坐着,一边听那边上婆子们的奉承,又冷眼瞅着方氏和顾早两个,想着那白汪汪的汤水看着就是个滋味寡淡的,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料,心中笃定,又想着等下便要看方氏掌自己的嘴,那脸上便已是露出了笑意。

顾早懒怠理会那六嫂,见方氏在那里又坐立不安的样子,也不去睬她,心想今日若是赢了最好,立时便要让那方氏辞了工跟自己回去,便是真的输了,让她吃点苦头以后长个记性,也不是件坏事。

正想着,却是瞧见那蕙心已是重新出现在了厨间门口,六嫂动作快,旋风似的已经刮了过去,点头哈腰地问道:“可是结果出来了?”

蕙心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这才看向了顾早道:“老夫人让你过去了。”

方氏面色大变,扯了顾早悄悄道:“二姐,那个人的汤,红红油油的瞧着便是不错,你那个却是白花花的看着就没滋味,莫不是判你输了要过去训话?你千万莫要再犯倔强,我面皮厚,便是照了约定刮脸也是无碍。”

顾早苦笑了下,轻轻拍了下她手,也不说什么,跟了蕙心出去,一路过去,蕙心见她面色如常,竟是始终没有开口向自己探问什么,心中对她不禁更是起了丝佩服之色。

到了那老夫人在的暖阁前,蕙心亲自给她掀了帘子,这才带了进去。

顾早一眼却是看到了一堆的女人,除了正中歪着的那个老妇人和一边侍立的一个中年妇人,其余都是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莺莺燕燕,又瞧见那老妇人身侧的小几之上那两盆子羊头签,红色的那盆汤料尚在,奶白的却是差不多只剩了个底,心中便已是明了了,当下微微一笑,朝着那老妇人行了个礼。

“你便是那方婆子家的二姐?”姜氏看着她笑问道。

顾早应了声,那老夫人已是点头笑道:“看着果然是个精神的,你老子娘倒也没有白白的夸,这羊头签味道确是不错,你倒讲讲怎生做的?”

顾早道:“羊肉羹讲求的便是个味道鲜美,本是需要慢火熬制两个时辰的,只是今日有些急,所以我便入了鲫鱼和几根羊腿骨同烧,取鱼的鲜和骨里的髓味,除了清酒和盐,也不加别的调料,取的便是个本味,不过是个取巧的法,当不得真。”

姜氏摇头叹道:“你这心思倒是巧,自古鱼羊为鲜,只是我们府里竟是日日做那浓汤大料的,原来都是糟践了东西。”

顾早看了下那六嫂的红汤,只略略一笑道:“府里六嫂确是个大厨,那羊肉也是烧得顶好,今日不过是我取了个巧,老夫人夫人又是第一次尝了我的这个汤,所以才凑巧对了胃口,我不过只是会乡野的小菜,哪里比得了六嫂的手艺。”

老夫人点头道:“难得你菜做得好,还是个懂理的,那六嫂先前便是说了若是今日比不过你,她便自愿做了二厨,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菜?工钱自是不会短了你的。”

顾早急忙道:“老夫人赏识,我是万分感谢的,只是自知手艺实在是入不了大堂之雅,哪里能担当得了贵府的大厨之责,六嫂也不过是一时的话,她应是伺候了老夫人多年,想是早已对了老夫人的口味,此时换了人,只怕反倒是不利。”

顾早刚说完,便见一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年轻妇人望着自己冷笑着开了口道:“老夫人赏识,便是抬举了你,你倒是扭扭捏捏做起了态,端的让人看不过眼去。”

顾早只淡淡一笑,不等她开口,边上那姜氏便已是横了那人一眼,这才看向顾早道:“你的手艺确也是不错的,既是不愿来我府上长做,也不好勉强,只是过些时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诞,到时若是需要人手,只怕还是要你来帮下的。”

顾早知那姜氏已是给了自己面子,这再推脱了去,只怕真会惹恼,心中虽是有些不愿,面上却也只得露出了笑,应了下来。

那老夫人这才露出了笑,看着顾早道:“你今日既是赢了这个彩头,也不好叫你空手回了去,要什么奖赏的,只要我府里有,你尽管提了出来。”

顾早本想辞了去,再一想,便又笑道:“确实是要求个恩典,是我那老娘的。”

老夫人笑道:“你只管道来。”

顾早这才说道:“我那老娘从前在扬州乡下便是个挑唆惹事的,日日里吵得四邻鸡飞狗跳的,没奈何才背土离乡的迁到了京都,她本就是个不安生的,我怕她留在贵府会再生事,且我老娘从前在田里做得狠了,身子又有些弱,我便想着将她接了回去安置家中,一来少生些事体,二来让她也得个颐养天年。既然老夫人这样说了,我便大了胆子,还请老夫人准许我领了她回家,府上另寻个稳妥的填了她的空。”

老夫人听罢,对着姜氏叹了口气道:“难为她一片孝心,只是也不好叫她老娘白做,你叫账上去支了她工钱,再加一份,从我帐上扣。”

姜氏笑道:“看娘说的,不过是些须小钱,我便出不起吗?哪里还要娘出。”转头便吩咐了蕙心一声,那蕙心笑应了声,自己出了去。

顾早暗地里吁了口气,这才朝着老夫人和夫人又行了个辞礼,得了准转身正要退下,却是听见门口帘子外响起了个丫鬟的声音:“二爷、小公爷来给老夫人问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