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没有答理他。

“你不是南来北往总带着它们吗?”叔华静静一笑。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长袍白髯,温雅从容,满带笑容,缓缓走下“热田瓦”轮的船梯。等候在上海码头上的欢迎人群,簇拥上去向老诗人致意,表达了一个古老民族向另一个古老民族文化代表的由衷欢迎。n米n花n在n线n书n库nht:bookmihuAnet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我已经得到过阅读自己讣告的快乐,”罗素说,“如今倘能再读到您给我写的悼辞,那真是人间少有的福份了!”

“是吗?那就像美国人而不像英国人了。”志摩笑着说。●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Anet

第二天,志摩就赶到在伦敦西区一条僻静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徐申如相貌端庄,神情严肃。他不接口,装做饶有兴味地看着客人那蠕动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齿稍空后再说下去。

诗人又远去了。他总是那样的行色匆匆。他是一团火,灼热、明亮,熊熊烈烈,燃起人们的热情,照亮大家的心灵、他是一个孩子,兴高彩烈,仰天大笑,大惊小怪,手舞足蹈,把神妙的童话世界带回到友人的生活里;他是只云雀,难耐嵌金镶玉的雕笼的幽困,不停地翱翔啭啼,冲向蓝天,寻找更加广表的苍穹……他走了;纵然仍有酬酢饮宴,仍有弦歌丝舞,她却感到寂寞、寂寞,无穷的寂寞。

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至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说罗密欧与朱丽叶,解说爱的伟大和完美。

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它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密欧爱朱丽叶,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朱丽叶爱罗密欧,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最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uponakiss’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greatmutualgiving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lightofa9hoelifedies,

9henloveisdono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他生病了,这病也变成了爱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时总想妈妈,观在连妈妈都退后了。

我只想我那最亲爱的,最钟爱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时候,天罚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热烈的想要我……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摩

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愿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

他给爱涂上了浓浓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在追求一个性间无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爱是人生中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报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即变成了丑陋的顽笑。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爱哺养了他的诗。

没有爱也就没有诗。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着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悲伤、凋谢、残缺?”

然而,爱终究不是诗,不是神力,没有那么多的理想色彩,你爱的如果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这爱就永远与烦恼、顾虑、痛苦、琐碎的世俗生活统绕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终究敌不过家人的压力和王赓的催逼,还是跟随母亲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绝望中,像个陷在无边幽黯中的孤魂,没有目标,没有归宿,不知该怎样打日子,不知该走向哪里。走了小曼,北京城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太阳没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没有眼泪,呼唤没有回声。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疯了。

从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个晨昏,志摩的灵魂在天堂——地狱——天堂——地狱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命运把他在大欢大悲之间的猛抛猛掷,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傻似地独自去杭州灵隐,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条石凳上寻梦,脸上盖着小曼送的一条小红绢。

他的爱是雷峰塔,在风风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写下《爱眉小札》的最后一篇。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悲惨的结束。”

他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神思恍惚地来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