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向老诗人一鞠躬后,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欢迎您,亲爱的诗人!我是徐志摩。”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回过头来一想,徽青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徐志摩1921年10月18日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尔斯摸着自己的前额说,“父亲是季节性的职业棒球手,母亲当过女仆。我自己小时候是学徒,后来才读大学——但是,如果你认为只有绅士气才是英国人的特点,那

老人点点头,把手指竖着搁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嘉敖先生视导杭州府中时,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谈一番,现小公子不唯才智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后赞不绝口……”

诗人去了北平,他刚从那儿回来五天,衣衫上的风尘还未掸尽呢,又被古城召唤去了。他爱北平,那儿有碧瓦黄墙,故宫永巷,有小胡同、四合院,有北大、清华,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和浩如烟海的图书,有飘浮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几千年文明氛围……她却依恋上海。她离不了影剧院、舞厅、咖啡馆、四大公司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两个圆相切,奇迹就是这个切点。生命的意义,也就正在于等待这个切点。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

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时钟的嚼

嗒,孤寂而单调。

他匆匆地出门。他循从着呼唤,他去找寻。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找寻组成的吗?

他从热闹的大街走到僻静的胡同,一张张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带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从他眼前身旁闪过。他在找寻。

琉璃厂。这里有不少旧书铺和书局。一家书局门口挂着块大广告:“当代大诗人徐志摩翻译戈塞著《涡提孩》,中华书局印行。

名著佳译,欲购从!”

看了这样的广告,志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它使他的心绪回到了现实里,他信步走了进去。有几个人在翻书。志摩拿了几本自己的译著,准备送送朋友,刚要走到柜台前付钱,一位妇人从柜台处回身过来,两人劈面对视。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黑眼睛里有着更大的喜悦。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唤着的就是这声音阿!

“王太太,您好,买书?”

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涡提孩》。

“我正在想,怎样托人请您在书上题几个字呢。”

“我现在就写。”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钩派克自来水笔。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个地方坐下写吧,您的题辞应该是一诗。”

他们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西菜馆里,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单。

空气里飘浮着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着人

的胃口。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领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格外的柔美白腻。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陆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欢吃西莱吗?”

她点点头。

“法式的还是俄式的?”

“都喜欢。”

“汤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鹅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艳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恼着自己。写美丽的诗的人,竟然说出如此无聊的废话。

菜上来了,打破他的尴尬。

他低头喝了两口汤,抬眼隔着两盆场上面的热气望着她。她那妩媚、热烈、多情的目光,松动了他的舌头。

还是从西餐谈起。伦敦的饭店,英国人的起居饮食、风俗习惯。又从伦敦回到北京,从北京到了江南。从地方到人事,从人事到艺术。一到艺术领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说话和写诗写文章一样流畅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口若悬河的叙述,不对插进问话、评语。

轮着她说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书香,父亲陆定是位学者,任财政官员之职,她九岁随父到北京,在教会办的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

喜欢吟旧诗,习小槽,研丹青。演戏、唱歌、跳舞都喜欢;爱读书,尤其是新文学。

十九岁时,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营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读军事。

两分钟的身世,简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着一象征主义的诗。他感到行与行之间有着大大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正是感情的激流,这里有着她的哀乐,只是深深地隐藏着……

她们的交谈就像这浮在场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渐渐地,溶解着,交融着,潜入对方的心田,慰润着各自那痛苦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顿了一顿,“也喜爱艺术吗?”

小曼苦笑一下,将头一扬:“今天,请不要谈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任性的话,使志摩震动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叉对付盘中的一只大炸虾。

志摩没有抬头看她。他已经用心灵看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空气变得沉重了。

想起了书。志摩抽出笔,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涡提孩》的扉页上题上自己一诗的起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