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黑点,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觉面前,不停地移动,旋转,着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这黑东西,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在春风吹拂下,年逾花甲的泰戈尔,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罗素先生,我写过一篇哀悼您的文字。您如果感兴趣,我以后寄来给您看。”

“威尔斯先生最讲平等。”西滢朝着志摩说,“他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他生平最讨厌贵族和他们的绅士气。”

“可以,”宗孟说,“我想法找一个机会吧。志摩,欢迎你到我家来聊聊。”

客人戴眼镜,精瘦,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和嘴角边的微笑都像是画上去的,浮着的,与皮肉没有关系。说话声也是浮浮的,从牙缝里漏出来:“缘。天地万物,人生际会,一切都是缘。我太相信这个字了。”说着,夹了一块鸡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一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米$花$在$线$书$库$bookmihuanet

她久久凝望着那黑沉沉的无垠夜空。群星闪烁,银色的光芒宛若一种灿烂的语言,亿万年来诉说着,那么神秘,那么寂寞,那么悲哀。她感到,她与他之间,有着一层障惟,也许薄如翳膜,一捅就被;也许厚如广宇,两颗心灵就像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两个星球。

“为什么?”

“谁让你说这些没来由的丧气话。”

“好,好,那么,暂放数月,回国后我来取。”

“里面的宝贝我可以看吗?”叔华摩挲着箱子上的铜扣。

“东西留给你,权利当然也交给你了。我想对你说一句张生曾经对红娘说过的话: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陆姑娘的,已经招架不过来了,还到我面前来讨什么好?”

“不过,平心而论.每当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大卫高柏菲尔走近安妮丝面前的那种感觉……噢,还有一句,叔华,”志摩压低了声音把头伸向叔华的耳边,“这里面的东西别让徽音看,也别让小曼看。有的她见不得,有的她见不得。”

叔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她啊她的,真是爱风流受尽风流罪。”

“说这话就不像知己了。我的爱情故事有谁比你更清楚?你应该了解我的诚挚,我的苦衷……”

“了解,了解!我的诗人,别做诗了。说句笑话就受不了嘞。”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图书馆拿着行李就走,赶到火车站正好。”

“老是这么行色匆匆。通怕出去有点事,就回来的。等会我们

去火车站送你。”

“好吧,车站会。”志摩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叔华,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欢你,愿意听你的话。她常对我说与你相“见恨晚。”

“能够成为你们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气,我还真成了红娘了。”

“叔华,她身子弱,容易胡思乱想,你……”

“走吧,走吧,火车是准时要开的,它可不管你是什么伟大的诗人,真诚的爱人。”

凌叔华将徐志摩推出了门。

车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赓和小曼也来了。

小曼看着志摩与这个握一握手,与那个说几句话;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北京,离开自己,离开朋友,远去万里,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得笑嘻嘻地与人周旋谈话,仿佛满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虚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重重,为什么不能抱住亲爱的人,将热泪倾洒在他的胸前?志摩也是一样的缺乏勇气,他知道小曼心里是何等的难过,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有泪了,赶快扭过头,找个人去敷衍。

鸣笛了。志摩这才急急挤过来握住小曼的手。他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只能苦笑着勉强说:“一路顺风。”急忙将头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时间失去了流动性,永远停住了。车轮转动了,她才现他已经走了。赶紧抬头,他站在车门前向人群飞吻,她知道这是给她一个人的。当然是给你的,小龙,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说。随着车子的开动,他的人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慢慢地这点模糊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也看不见她了,手还是下意识地挥着。你为什么不来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

她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走了,流光了,身躯变得又于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木头人似地站着,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她说:“不要看了,车早走远了。”她才像梦醒似的,一回头,却看见许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车站,进了汽车,她才觉王赓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直着脖子没有看她,冷冷地说:“为什么你的眼睛红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这样问我,呕我。“一个人去欧洲,伴儿也没有,真孤单。”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别过脸去瞧着车窗外,直到车子到家门停下,都没有回过头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这里空旷得像个废园,静得像个坟场。她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志摩离去前接连写来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开它们,火一般的字句、热腾腾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纸上燃烧着:

……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

着,你的灵性渐渐地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

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命运叫你在得到最后的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

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

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

……顶紧要的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

动摇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

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

是枉费的了。

……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

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

能纵容你的9ishes……记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

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

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胜子里有热

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独自晃着脑袋,看天看夜,车子在旷野里奔驰着……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车轮飞快地转着,他说不清是在逃避还是追求,说不清他精神的系在他是在前方还是后面……他的心灵像一匹野马,多么希望有一根拴缰绳的柱子啊。

与志摩同车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德国人是个帽子商,一双小眼睛整天眨巴着,老是怀疑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间谍,件件都是定时炸弹。他坐不满五分钟就要站起来,不是摸出护照来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项签名;就是打开箱子,将值钱的东西放到最底层,害怕俄国人会来没收它。不管说什么话,议论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