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kungua

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中,像一条鱼沉入海底。

一个星期后,志摩已坐在罗素家客厅的沙上了。

“欢迎你来。陈先生早已向我介绍过了,你是学文学的,很好,我们是同行。”说着,他打开烟盒,“如果抽烟的话,自己取吧。”

演讲结束后,志摩找到了早些时候结识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绍我认识狄更生先生吗?”

石桌上摆满了酒肴。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正在宴请杭州来客。

今夜,她倚在窗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诗人不在她的身边,周围的世界显得出奇的空旷和荒凉。诗人去了,带走了他的心灵,这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色彩和意义。

泰戈尔慈祥地笑着,睿智而锐利的双目细细端详着志摩。他感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隽逸之气逼人的青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非凡气质,如此动人,如此富有感染力;他心头涌起一股深沉的爱。

四只手对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开。两位诗人,相握的手成了桥梁,沟通着彼此的生命热流。不同时民族,悬殊的年龄,相异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们内心的灵犀相通;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代表着各自的民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天下午,泰戈尔在中国朋友的簇拥下到龙华观赏了灿烂夺目的桃花。

次日下午一时,在闸北寺,上海文化界组织了盛大的集会欢迎老诗人;下午三时,欢迎代表又把泰戈尔拥到幕尔鸣路三十七号蒋百里寓所聚会,并摄影留念。志摩一会儿笑容可拘地陪护在泰戈尔身边,以他敏捷的才思与老诗人侃侃而谈,一会儿又忙来忙去,关注着聚会中的每一个细节,安排聚会的进程……

十四日,志摩陪同贵宾到达杭州。

乘坐一只轻如叶片的小舟,悄悄地滑入夕阳笼罩下的西湖,拿一支长长的桨揖,幽幽地拍着那涂上玫瑰色斜晖的碧波,挑破了朦胧的梦。

静谧的湖,长堤、古塔、桃柳,落下了影子,像一幅透明的画,清绝秀绝媚绝。

“你们的山水,就是你们的字画;我虽不太懂,却已被它们弄醉了。”泰戈尔抚着长髯,喜悦地说。

“只有观赏了中国的山水,才会理解中国的诗画;也只有理解了中国的诗画,才能赏玩中国的山水。也许,没有一个国家的“自然风景与他们的文学艺术在气质上是这样的一致。”

泰戈尔点点头。他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按照着一种自然而又神秘的规律在进行着特殊的排列。而那种特殊的形式。那种特殊的节奏,正在激人们审美的本能,撩拨人们审美的情怀。

两人望着远处落下去的夕阳,就像一艘载满希望的彩船在慢设地驶进湖心。他们沉浸在这一片奇异的景象里,默默无言,让那不可言喻的感动深深印入自己的心田。

挥桨前行。

在三潭印月,他们相扶上岸。

在卖藕粉的小摊子上,他们各吃两碗。泰戈尔抹抹嘴说:“粉红色的透明的半液体,又甜又滑,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它简直是一诗。”

刚要下船,迎面走来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张起破袈裟,念佛讨钱。

船儿又在湖面上滑行了。

“看啊!”志摩手指处,红艳艳一大片,轻浮飘动。

“晚霞?”泰戈尔眯起了眼。

“不,是海棠花。”

用力划了几装,船儿快向烂漫处靠去。还未近岸,芳香就像一层纱网箱住了船和人……

带着花香的醺然,回到船上。随手拍打湖水,溅起的冰凉水珠给了他们几分清醒。

夕晖收尽了,暮色还未浓稠。天色青青,湖面翠得像琉璃。一片菱塘。几个归村的少女坐在圆圆的盆桶里飘浮在莲叶间,嘴里哼着小调。

志摩嚷着买菱。青的红的,水淋淋,满满一桌。

一路吃着鲜菱回到住处。

老诗人第二天去灵隐古刹作演讲。

他们回到上海,接着又去南京。古城文艺界人士为泰戈尔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大地》的作者赛珍珠出席了宴会;志摩的翩翩风度在这位感情丰厚的美国女作家心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二十二日晨到达济南,志摩陪同老诗人登上泰山,观看日出。

他俩在一片阴云幽雾中冒着山风和晨寒,来到玉皇顶。

老诗人挺胸直立,翘远眺。志摩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将视着犹如浮游在雾霭溟蒙中的老诗人的背影,只觉造化和人格的伟力撞击着自己的心灵,一股崇敬之情,一股浩然之气直冲肺腑。

一片莽莽苍苍。西边是一色的铁青,东边微微有些灰白。四周全是弥漫着的团团云气,宛如无数的长绒绵羊,交项接背地躺着……

幻觉浮上了志摩的心头,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身躯在膨脓,成了一个巨人,脚下的山峦渐渐变做一块渺小的拳石;这巨人迎风矗立,犹如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拂舞;这巨人仰面向着东方,平伸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呼唤,在祈祷,在流泪……

诗人的手,指向东方——“出现了,来到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淄精、霜枫叶——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驱走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驰,在奋力驰骋。

云海活了。巨兽似的云涛,昂摇尾地向着自己脚下的小岛冲涌而来,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好像在报告光明与欢欣的来临……

再看东方——雀屏似的金霞,展现在远方的天际。起……起……用力,用力,火红的圆颅,一探再深地跃出了地平,翻上了云背,照临在天空……

泰尔回转身子,向志摩伸出双臂,志摩大喊一声,向他奔去……

一到北京,泰戈尔就说:“啊!中国的灵魂就在这里!”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尔的主要人员,竟是女诗人林徽音。

泰戈尔在北京作了六次讲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诗人登上讲坛。

泰戈尔白如银,长髯飘拂,宛若盘桓苍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谈中透艳,举手抬足皆见仪姿,自是梅韵馥郁;徐志摩白面青袍,瘦竹一竿,飘洒隽逸,摇曳于秋水寒石之间。

三位诗人也确如松竹海一般,结下了不畏风寒的深,情厚谊。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尔应北京佛化新青年会的邀请,由梁任公、陈宝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横街法源寺进香参佛,并参加了赏花会。

进入二门,一股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几百株丁香,白紫相杂,正在阳光树影下怒放盛开,弥漫着一种宁静的香雾和暖洋洋的浅紫谈碧的光晕。泰戈尔和徐志摩的脸上绽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们在丁香树丛前摆下了一只只蒲团,泰戈尔等盘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着香茗果点。

梁任公对着泰戈尔介绍说:“此寺,始建于唐代,初名们忠寺,筑有高阁,谚称‘悯忠寺阁,去天一握’。几经兴唐,到了明代英宗时重建后改名崇福寺。明本战乱寺荒,后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后,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蓝若,而且以花事驰名都门,海棠、丁香繁茂一时……”

“中国的寺庙,有胜于印度寺庙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艺术气氛似乎重于宗教气氛。听说你们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庙,读书

著文,是吗?”

“是的,”志摩说,“就说这法源寺吧,我国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诗人黄仲则,就曾在这里养病读书,写出不少好诗。”

接着,志摩就向泰戈尔介绍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贫过中年病却春”,的“两当轩主”潦倒而牺脱的一生,并用英语把黄钟则的一《都门秋思》口译给泰戈尔听。当地读到最后的四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时,泰戈尔赞叹不已:“这么隽永的意境,这么委婉的表现,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诗歌里都没有现过……”

暮色和香雾溶成一片了。大家请泰戈尔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