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心腹总是有些体己。在紫砂的香炉内撒下一把安息香，轻烟如缕。箱底内翻出一盏久藏的走马灯，取了火折子点燃。
封旭一惊：“为什么？”
明黄花罗的锦褥，睡得久了，一团揉搓似的凌乱。香墨躺在其上，似是无知无觉，只轻轻的“嗯”了一声，翻身又睡。
而每一日送完药出来，例行要到安氏处回禀陈瑞的状况。
常年驻守肯斯城的军士，十五六岁就被征兵了过来，如今已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大多就在这里成了婚，娶的也多都是被俘的穆燕女子。这些穆燕女子大多家破人亡，无可依靠，单纯仅仅需要食可果腹，也没有什么国恨家仇的概念。久经沙场的兵士们也喜欢她们这些性情爽快的女子……有时看到这样夫妻，封旭就忍不住想，这就是战争，奇怪战争。人命脆弱的像大漠十二月的雪，常常挨不到天明，就会消融；又仿佛积攒在瓦缸里的水，一滴滴下去干涸的土地，就会渐渐变得繁盛。
一幕流紫的帐外，始终燃着一盏烛，烛光摇曳，带着淡淡的红。
渐渐地窃窃私语声消失了，所有将士都不由屏住呼吸，将眼光专注的凝聚在封旭的身上。
宫婢呈上了玫瑰露进来，杜子溪将的彩釉云鹤茶盏出神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封荣不肯消停的侧影。
到了墨府，佟子理领着女孩刚进了绿萼轩。曲曲折折的廊道，连踩在脚下的影都是弯弯长长。女孩的心碰碰急跳，一片慌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说着，便只肯往蓝青空了的杯子中续上一半。
说时唇际已没了笑意，晒熟了的麦子色的肌肤，眉间惯常点着胭脂欲滴，到底是年轻，即便是不笑时情态亦是英气动人。
“姐姐鬓上的好像是牡丹吧？”说罢，忽地用绢帕掩住然嫣然生笑的唇，又道：“只可惜到底是过了季的，昨日黄花了。”
富贵贫贱，在这样的夜里，似就没有了分别。
转身出了日水溶金，时正戌时过半，晚风微凉，朔风扑衣。水榭长廊城郊处，檐光摇曳迤逦，映得满地火树银花，在足下犹如踏焰而行。
话还未说完，就被杜子溪凝着一张脸打断：“母后以往总是教导儿臣说，这后宫前朝顶重要的就是规矩，失了规矩就是失了法度方圆，不是吗？先不说这是我赐给魏淑媛的，这串珠子可是先皇御赐的，就这样当着太后、皇上和我的面给砸了，若不处置，也是六宫不服了！”
陈瑞缓缓伸手推开了契兰。
恨意载满的身子再无法支撑，香墨渐渐歪在了案上，头枕贴在光滑的木面，上好的乌檀木被肌肤的温热浸润，起先变暖，然后依旧阴冷沁芳，似乎不论多久，都无法暖起。手不由得抓住案边，指节间死死的力度似要寸寸拧碎断裂。
搁下了扇子，又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戈登回头怒道：“不点火怎么驱狼，你想被活吃了？！”
白日里的天空，蓝的没有一丝的杂质，澄明如镜。
她一手抚摸着封荣胸口织锦缎上的锦簇龙纹，仿佛万里江山一点一点聚集指尖，反转即覆。
待走到近前，女子屈身一福，行的只是一个常礼。
“如果真有那时那日，请想想今时今日……东都水深波谲，你本不该来……我只在水边行，本无意下水。可而今……衣衫尽湿，无力回头……”
好半晌，才听到吱呀一声，边门开了一缝隙，一个仆役探出头来，喝骂道：“敲什么敲，什么时辰知道吗？大半夜的敲死……”
封旭，几乎都被人遗忘的名字，似是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记得名字，突然的迸出，几欲撕裂胸口。
封荣却是狂了，只顾紧拥着香墨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
声音并不大，但蓝青仍不自觉的闻声回头，与那人眼神正碰了个对面。
正说着已到了游廊前，游廊南北封装，设有小门，婆子已不能再入。早有人先通报了，一名锦衣侍婢带了两名梳着垂髻的小婢迎在门前。
杜子溪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缓缓伸出手来，纤瘦的筋络分明的手指，带着三条极为清新的掌纹伸展在她的面前。香墨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踌躇着将手交在杜子溪的手中。
远处隐隐有晨钟之声，一声，再一声。李太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自紫檀雕花的床上坐起身，道：“去跟他说，明天再来吧。”
封荣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下颚。她微微一怔，侧头避开，淡淡道：“连依兰都喝了，还怕打雷？”
她蜜色的面容像是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如同幼时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浓密的眼睫，不施胭脂就略显苍白的嘴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小时候他那么怕去见母亲，却从来不曾装病躲逃。曾经，一天的指望，就是在严厉的似乎从不见笑容的母亲身边，在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她一眼。她总是会回给他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于是，一丝一丝的甜带着火一起混合，渗透进骨血里，和着血液一起流淌到心内。他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包裹住滚荡不止的深重欲望。
“莫姬，救救她……”
她想，原来天理循环真的是有报应的。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难以抵挡，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走，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终于又转头去看了看犹在抽着烟的阿尔江老爹，脸上带着无尽的悲哀，勉强笑了一下，道：“老爹，请不要告诉蓝青我来过。”
她凝视着明黄的背影，微启双唇，轻声一句：“陛下很喜欢皇后呢。”
杜江缓缓点头，低头不语。
封荣落笔写了一个清俊的“佟”字，细细端详，却见香墨微微摇，于是毫不犹豫的搓成一团，扔在一旁。金砖的地上,已有了十数个这样由昂贵的御用笺团成的纸团。
于是，抬起的脸庞上就不自觉浮起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封荣似是被这悲哀引诱了，一点一点倾身下来。
这个认识，让香墨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手中一个不稳，茶盏就摔在了地上，顿时跌了个粉碎。
蓝青恍惚了一下，那张苍白的脸迎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毫无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着辛辣刺烈的劣酒，让他不由皱紧了眉：“不知道。”
一盏笼在牛皮纸里的灯影，在青布织成的有些脏污的帐帷上晃动，不大的帐篷当中，一只木桶散着腾腾的雾气，蓝青的面孔就变得有些影影绰绰。香墨又走近了几步，才看清了蓝青打湿若缎的长下，平滑舒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翘的弧度，英俊已极的样貌，不知怎的，香墨又一次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姐妹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只是今生在不得相见，终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巧蓝已经惊得失了方寸，李嬷嬷见她言神情闪烁，更不和她多说，自己就径直进去。一面走还一面骂道：“你们这些个奴婢也别仗着入宫多年资历老了，就可以怠慢了主子！”
“奴才这就去外面侯着！”
香墨一把就推开他，顾不得其他直直的往里就闯。
雨下的那样大，一枝竹伞根本挡不住四面扑来的豆大雨滴，片刻香墨的衣裙就已经湿透。顺着青石甬道向前，转过假山，沿着长廊向下，却见碧液池畔垂杨匝地，千条绿绦随风狂舞。碧液池中盛夏时曾千朵盛放的荷花如今都已凋零，雨落之下更是如暮年老妇残败浮的荡漾在水面之上。
里面的陈王妃听到声响，便唤道：“是香墨吗？进来吧。”
金边玄色的九纛龙旗矗立在御座之前，被风托得不住的摆动。香墨垂眉，唇际只略有笑意。手中攥着折扇，在这样庄重场合不合时宜的轻佻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封荣也不要她回答，好半晌静静地望着下面，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
献俘之后，封荣仿佛很随便地问道：“陈瑞，你身旁的是谁？”
声音仍是由御前侍卫通传下去。
此言一出，城楼上的百官均纷纷倾身向中门前陈瑞的方向张望，一时低声嗡嗡。
香墨不由微微皱眉，挪前两步，俯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