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又送一杯道:“嬷嬷心情好,就再吃一杯,我量浅,就不陪您了。”

恍惚时更漏两三下,青青才惊觉,原来已是一席夜色,青阶梦寒。风摇了树影,窗外月色惨然,那时竟刺了眼。青青忍不住痛苦地喘息,捂住了眼睛。不期然的就想起了李嬷嬷,老的如枯树皮一般的脸,乌黄的眼乌黄的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会变得和她一样。

“可是,以什么名义回去?”

内侍的嗓子本来就尖,早晨又极静,他这一声虽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但仍是一直荡进了钦勤殿内,清晰听闻。

紧邻窗外的梧桐叶筛匀光影,室内的一切不由都勾勒在明明暗暗中。黄杨木的桌椅,桌上细白瓷的茶盏,一侧高几手上搁着青瓷花瓶,里头是大漠惯常见的数枝红花。极稀的一点香气,却遮住了鹰饵的血腥。

这样的冬日,东都笙歌夜舞,而穆燕却已饿得疯。陈国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在不知道的角落里忍饥挨饿的人?这些人,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怎样呢?

翻转了身,身侧的香墨不知何时早已坐起身,解散了,冷掉的烛光细细揉在上。帐上绣的牡丹,斜斜被描在她赤裸的胸前,如同淡墨纹身。

陌生武将们模糊却警惕的面容,让封旭心头阵阵紧,面上仍懒洋洋笑着,侧转身来向捆缚在石柱上的契兰一揖,火把移近时,清晰照见契兰的眼角泪光闪烁。而他青色五重绢袖还是毫不犹豫飞扬而出,火焰熊熊燃起。

还未说完,封荣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子溪,这些朕不管,你做主就好了。”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糕点,垂下头恭谨答道:“是的,父……大人。”隔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咱们是去见侯爷夫人吗?”

回了陈府,自九曲十弯的长廊往后院走时,蓝青远远的瞧见,院子里不知道哪一房的侍婢,团团围住一人叫嚷着什么。他初时只以为是哪房丫头在拌嘴,并不在意,待走到了近前,则忍不住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带头的侍婢挥手就狠狠给了被围住的契兰一记耳光,力道大的将契兰掴到了地上。一边有人笑,有人可怜,却总没有人上前搀起她。

燕脂仿佛被当胸燃起了一把火,怵然心酸,但随即就恢复了惯有的笑意嫣然的神情,道:“西北哪里能产这么名贵的,你来自那里又不是不知道。”

来的最晚的是穆嫔,妃嫔一众有比她位份低的,便都纷纷起身行礼。穆嫔却目不斜视,挺着笔直的背从无数缤纷花色的间穿过。金缕缠绣的长长的群裾万字红毡。穆嫔来自穆燕,行步间步幅略大,绝不似闺阁名媛的莲步姗姗,倒带起了一股飒飒劲风。间八支亮银步摇,五彩宝石璎珞流苏逆风曳在身后,步幅间一起一落,窸窸窣窣泛起虹光涟漪。

言犹在耳,却已远隔关山万里。

只是片刻功夫,德保惶惶的迎了出来,跪礼说道:“奴才刚想着天气凉了,想给万岁爷送件斗篷过去,可巧儿万岁爷您就回来了。没冻着您吧?”

说毕,扬声唤道:“来人,传御医!”

“我没有,你们合起伙来冤枉我,我没有……”契兰伏在地上,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惊惧,咬着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泪。

来凤楼四面镶嵌的洪福齐天的宝扇窗挡不住午后的阳光,顺着镂雕的空隙,照拂在观音像上。过了很久,香墨自己现,那神佛的眉目似乎更加欢喜,仿佛一弯新月,不见世间悲愁。

香墨忙起身,刚站起却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去,那十二彩虹色的攒芙蓉花宫绦竟是缠在了封荣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上,绦上的玲珑坠角的如意荷包紧握在封荣手中,荷包上的流苏绕在他的指间。香墨有意轻轻一扯,可霞色雪色纠缠,竟无法分离。

谷内仍有几株枯死的树,树下是残缺的人骨,戈登抖着手折下树枝,自怀中拿出火折子,就要点火。

恍惚里想起,东都应该是过了新年了吧,只听人说过,东都的夜,在新年中,千灯流丽,华光彻夜。而他,终究是无缘得见。

看着那一角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香墨唇角隐约泛出笑意,放下车帘。

封荣这才想起来,含糊道:“啊,魏淑媛啊,腊八那天倒是见过你。”

蓝青慌了神,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执拗的要拉起她。

香墨并不理会他们,只携了蓝青,匆匆往里走。

雪渐渐下的大了,大蓬大蓬的,仿佛是有整整一个沙漠从天际直冲而下,这样的雪色和夜色中,封荣近在咫尺的容颜渐渐模糊,只有两泓桃花眸子留在眼中。他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腕,缠枝宝相花织金锦袍袖早被和尚洒下的杨枝水沁湿了,仿佛带着雪意的寒凉,轻触在她的肌肤上。香墨只觉得自己正被冰裹住,自己的人也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凝结成了冰。

然后封荣用强硬的指尖扳住她的面颊,迫使她睁开迷蒙双眸。

蓝青站在那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可冰冷却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骨头里。

侍婢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抽了衣襟上的胭脂红锦帕,掩唇一笑,说:“只夫人一人。”

香墨微讶,随即挑起长眉,眼神清亮亮的:“我倒觉得难为她那样的心思,总比事到临头反踌躇的好。”

“你现在才想到问我怎么办?芙儿进宫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去招惹佟香墨,可你呢?有听进去我的话吗?”

他身上本盖着一幅真红双窠錦\的锦被,如今被蹬到了脚下,香墨轻轻帮他盖好。随后,握上他的手,唇上微微含笑。

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

忙指挥着侍从给搀起蓝青,披上衣服。

这念头一点点让她的身子也跟着一截截凉下去,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便歪在了石壁上。手指扣着墙上的水磨青砖,浸凉的全身都混混沌沌不似自己了。

杜子溪还是屈膝一礼,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陈瑞一惊:“恩师明天不去?”

好半晌李太后才开口打破一殿寂静,话是问封荣,可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着香墨。

几乎就在封荣的唇落下的同时,香墨陡然侧避过,出声唤道。

她一路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被兄长安排了梳洗,并未来得及打量室内,如今看去,桌椅俱覆了红色的织锦,细密而繁复的花纹,连灯上的纱罩都是耀目的鲜红。

“我真的不知道,大约十岁的时候我被阿尔江老爹捡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连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给的。”

“热水来了。”

第二日天气仍是炎热难耐,即使平洲驿馆花木浓荫,还是抵受不住暑气。陈瑞不耐,索性叫了戏班进来,在临水而设亭台里喧起了鼓乐,曲目是《伍子胥传》。一时水清乐来,倒也清凉一片。

远远走来几名宫人,巧蓝因为燥热分神,待人到了近前才看见,惊得几乎跳起,失声道:“李嬷嬷,太妃还没起呢!”

一阵衣物窸窣声后,室内又变得如死寂静,洞开的窗外晨间的雾气未散,隐隐约约在苍青之中透出浅金。桌子上仍是一盏乌芝麻粥,陈王妃也不说话,只将粥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复将放下,才话道:“起来吧。”

内侍捂着脸,因素来知道香墨的脾气也不敢动恼,只苦着脸赔笑道:“香墨姑奶奶,我们本也不敢拦你,但是里面……”

封旭的生命仍是顽强的,察觉到了有人来挣扎着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在看见香墨的一刹那放松下来,他断断续续哭道:“香墨,救我……”

“香墨姐,王妃找你呢!待会我来帮燕脂上药就好了。”

恰时,那个影动动,蔚蓝的眼光投进来,隐匿在昏昏影中,青青不期然就想起,杜府的马车内,春雨如绒中,封旭的话也如雨丝,落在心间。

他极寻常的口吻,只:“知道的……”

香墨红唇绽露出融融笑意:“是吗,青青?”

声音惊得青青颤,忍不住后退步。可,后事到如今已经是枚过和的卒子,退无可退。索性,咬牙步出珠帘,步子慌乱间,珍珠串成帘扬起又落下,淡淡的珠辉隐约如烟,疏疏似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