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但细细一思量,便如一股凉水兜头盖脸的浇下来,内外皆凉,却也顿时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跑什么?连规矩都不要了?!”

封旭索性也就不再说,只端起茶盏,细细品着。

漠北的夜,仿佛伸手就可摘下的星光洒落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刚刚经过的战火的血腥气,如无形无影的红雾,压在细细如雨丝的雪间。这样的雪,熬不过日出便消失无形,封旭碧蓝的眼在星夜里眨动着,便恍然看见了东都漫天漫地的鹅毛飞雪。

窗不知何时仍是半开了,一阵寒凉的夜风吹了个透心,枕函如水衾如铁,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然是冻了个透心。

四周一片孤寒。

杜子溪望着毫无觉察的封荣,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皇长子的母亲身份现在低微了些,须得册封,这样的话就得另辟一宫,您看……”

闻言,佟子理眉端皱的更紧:“没有得到那人的允许之前,不许叫我父亲。”

蓝青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只得了半天的闲……”余下的话警觉的咽了下去。

燕脂的娘家除却东都封侯的佟子理,就是塞外的定安将军府了。而佟子理又是众所周知的赌色之徒,所以穆嫔这么问,自然就意指西北。

江嫔无趣,就又肆无忌惮的转眼去同身侧人说笑。那样安静的殿内,就只闻她的笑语频频。

说时,笑得爽脆,一口牙齿映着麦色肌肤,耀白得如雪,却只有她能看见眼底隐隐的泪光。

封荣第二天回钦勤殿时,已是午后时分,天刚下了一场细雨,愈渐寒凉的秋风吹得殿前梧桐树枯叶纷飞,两名名彩衣侍婢站在台阶上,将手中的帕子展开接着落叶顽耍。瞥见封荣,一个忙跪下行礼,另一个忙去便南值房跑去通传。跑的急了,素缎软底的绣鞋踏在枯叶上,连着裙裾的声音,‘嚓嚓’轻响。

杜子溪冷笑一声,合上了茶盏盖子:“魏淑媛,倒没想到你能张狂成这个样子,真是太没礼法了!”

其他侍妾脸马上涨得通红,急切开口道:“证据确凿,奸夫都被抓了现行,怎么可能是误会?!夫人就是菩萨心肠,可这种事事关将军脸面,万万马虎不得的!”

香墨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可手依旧缓缓合十起来。

德保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在书斋内,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花小瓶。

加尔根的语调单调的好像常年行走沙漠的老骆驼一般,已经失去了起伏,可却把恐惧深埋在每个人的骨血之内。

烈日浑圆硕大,几乎贴在了沙漠上,蓝青和老者少年都已经是遍体鳞伤。走得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几乎就是被马拖曳着前行。蓝青以手遮住眼,仰面望去,耀眼赤红色阳光,像是一泼滚开的水洒淋漓在身上,让他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烤了出来。精疲力竭的魂魄都似乎在体内四窜,仿佛意想脱离身体的痛苦。蓝青依旧只是想笑,笑自己终究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废物!

帷帐之外的蚁民,怕是一生也不得见。

随侍的德保见封荣一迟疑,眼一转就笑吟吟地走上前,行礼道:“奴才拜见淑媛娘娘。”

她并不起身,只微仰起头轻笑了下,语意凄凉:“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会恨透了我。”

赶忙道:“奴才该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说,一面往前飞快跑到门房,叫道:“快去通报!墨国夫人回来了!”

她并不答话,只定定望住封荣。

又一次被蓦地深入身体,香墨只觉得一阵窒息,一层一层升起的战栗,紧紧闭起来的眼角就的渗出了一直模糊着的水意,喘息声不知何时变成了饮泣般的呻yin。

香墨连头也没回,缓缓抽出手,道:“那不成,没有布施,佛祖就会听不到我的祈愿。”

佟子里并不理她,带了蓝青径自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问道:“里面有人吗?”

杜子溪略一侧头,随侍女官会意,鱼贯退下。她这才转头,明澈的眼细细地看着香墨,缓缓说:“李芙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轻重差点害了龙体,如此凶险的事,只希望没有下一次了。”

最后一句话,因激愤过度,几乎已近似嘶吼。李太后也不搀他,脸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

雷声并不大,却布满了整个天地,远远近近。

但是,他舍不得丢掉。

佟子里顿时一个激灵,掩面惊呼:“醒了,醒了!”

香墨已经顾不得他说些什么,几乎是狼狈而去。手中的灯笼不知何时早已丢了,抄手游廊曲径通幽处一点光也没有,就像是走在漫漫穷途末路上,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将来。

明黄的背影隔着细细淡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不再复返。

杜江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喘了口气,若有所思的对陈瑞说:“等明天你进宫谒见了太后,咱们再说。”

“皇帝这是在做什么?”

“陛下!”

香墨往后退了一步,封荣上前逼上一步,香墨又退一步撤出身,借着斟茶的功夫转眼四望,背脊就一阵凉,她的兄长早就没了踪影。

碧蓝的眼被酒气所迷蒙,细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种脆弱。

然后看她呆住的样子,心理就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走出帐外时,连自己都不禁纳闷,为什么就是喜欢欺负她呢?

身上被汗湿透了,沿着身子淌下,倒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开,血涌了出来。

三伏夏暑,东都的天就开始炎热起来,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巧蓝虽然坐在静安宫前的老柳下,手中执了团扇,仍旧抵不住愈加的躁热,大半日下来,汗已经透了薄衫。

陈王妃又对屋里的人道:“你们也下去吧。”

前院有三厅,陈王用来待客的通常只有牡丹厅。牡丹厅厅门前有内侍把守,见了香墨忙伸手相拦。香墨举手一记耳光就挥了过去,打的那人一个趔趄:“王妃叫我来传话,拦什么拦,不认识我啊?!”

一支支芦苇划过指尖,刺刺的痛,雨水又蒙蔽了视线,花了一柱香的功夫香墨才看见了躺在芦苇丛中的陈王的长子封旭。他身躯周遭的芦苇随风前后起伏,残枝碎叶落在封旭的身上,想是在草丛中挣扎着往前爬了许久,旁边草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着雨水仿佛烟墨似的化开。而封旭的额头上顺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仍在淌着血,一滴滴顺着满头散乱的缠溢着滚落下来,濡湿在家常的锦缎袍子上,跌入盈盈碧草间。

燕脂抽噎着还待说什么,青儿已经走了过来,讨好的笑道:

然而,这世间又有谁能无忧。

良久,封旭嘴角轻轻一撇,:“太夫治不了。”

眼底深处遮不住的火在燃烧:“正如原本是我的已不是我的一样。”

青青微微一震,但见封旭已经阖起了眼睛。青竹的帘子落下,雨丝抽得帘子梭梭地声响,光穿过细细缝隙,明暗之间,眼角的皱纹清晰有如刀刻。

他应该很年轻,不应该如此憔悴。

青青的胸口一颤一颤的,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辛辣。

“我能帮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青青声音细碎如雨,低低地说着。

封旭只做未闻,信手拿起茶盏,伸到了窗帘之外。雨中的天总是灰的,仿佛水洇过稀的墨勾了,渲了开去。

春雨细酥,漫漫地落在其中,“叮叮”地几声孤调,半晌漫过了碗沿,落在青石板上,就象是初春开出的无色花。

斜斜地风过,点点细雨湿了封旭的眉目。他倏然转头,将雨水一饮而尽。斜凭几榻,凝视她良久,似看得极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等我。”

因要避人耳目,封旭将马车停在离宫门很远处。青青下了车看着他那乘马车渐行渐远。

青竹伞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雨声寒碎,风声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