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拉扶苏回屋里去,但她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想劝扶苏几句,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儿。在这种情况下,她惟一能做到的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陪扶苏在这儿坐,在这儿哭,在这儿祭奠银屏。

也许父皇说的对。自己都二十八岁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长长知识了。长期呆在这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新鲜空气的皇宫里,每天看到的是一张张曲意逢迎的笑脸,听到的是一句句阿谀奉承的蜜语,至于天下老百姓真实的生活,真正的疾苦,有哪个君主又能了解呢?从这一点来讲,自己确如一只井底之蛙,太需要到外面透透气,见识一下了。想到这儿,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苏儿,姨妈是说过这话,可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一句话就寻了短见呀。昨天她不是送你出去的吗,以后就再没有回来。”

“……”扶苏躲在假山后面,看银屏急成那个样子,仍然没有吱声。

刚进大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倚门而立的金屏公主。

不大功夫,灵芝就和小黑狗来到了小河边。她们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村里人常来打水的地方。为了打水的方便,人们在这地方挖了个有三四尺深五六尺见方的池子,池子的周围用青石砌好。水池离小河不远,里边的水是靠一条小渠从河里引出来流到里边的,池子满了之后,水又通过前边的小渠流入了小河里。因此,池里的水一天到晚都是活水。灵芝来到水池边,没有急着打水,她把水桶轻轻地搁在一边,蹲在了水池旁。于是,那光滑如镜的水面就出现了一张无比动人的面孔。黑黑的浓发,白白的皮肤,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一切是那么的平常,然而搭配在这张脸上,一切又是那么的自然和谐,无可挑剔。这是一张十六岁的少女的青春的脸庞。在这个花一般的年龄的青年尤其是清纯少女,本应该无忧无虑,时时充满了笑声,常常在父母跟前撒娇,但这些不属于灵芝。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不知到从哪儿来了一伙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枪的人挨家挨户把村里所有十三岁以上的男人都抓走了,甚至连那个哑巴也没有放过。听那些人讲,被征去的人是要到离这儿五六十里远的地方去修长城。他们还说,修长城是为了防备匈奴来侵犯,是为了保护百姓黎民的安全,是皇帝对臣民的关心,是一件很体面很光荣的事情。他们还说,去那儿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家里的人用不着操心。等长城修好了他们自然就平平安安回来了。可是,父亲走了快半年了也没有音信。有邻村的人偷跑来说,修长城的人在那儿干的是牛马的活儿,吃的是猪狗的食,住的是阴冷潮湿的山洞,等把长城修好,恐怕没有几个活人了。那个人回来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被抓走了,有看见的人说,押他的人一边走一边打,那人身上的衣服给鞭子抽的露出了棉花,露出了肉皮,血把棉花染成了红的。

蒙恬果然没有让始皇失望。他首先带领三十万大军完成了扫荡河南匈奴的任务,又监督戍谪人犯开始修筑长城。二年多的时间,连接秦、燕、赵三国长城的工程量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六十。其间,因人员不够,他从附近征了部分民工,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可以说,为了修筑这道长城,他付出了很大的精力,耗费了不少的心血。也就是这二年的时间,他的双鬓悄悄地出现了白发。其实,他才三十六岁。

22他端着酒杯,凝望着自己的杰作。在苍茫的夜色下,蜿蜒起伏的长城静静地卧在那里,宛若一条长龙。每当这时,他的不快消失了,疲惫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满足和自豪。长城,是他用心血精心绘制的一幅气势恢弘的图画。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二千多年以后,当时为了阻止匈奴入侵用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的尸骨砌成的长城经过乔装打扮后变成了民族的骄傲,变成了许多人津津乐道的风景线!

就在他兴致勃勃独自欣赏自己的杰作时,中军来报:“禀告将军,扶苏公子来到。”

“在什么地方?”蒙恬放下手中的酒杯问。

“就在前边不远处。”

说话间,蒙恬看到了从那边来了一队人马,他马上迎了过去。

“公子是路过还是特意来这儿?”蒙恬招呼扶苏入座后,微笑着问。

“害怕蒙兄寂寞,小弟专门来陪陪你。蒙兄欢迎不欢迎?”因为扶苏同蒙恬的关系很不一般,所以,他们谈起话来很随便,也不讲究什么客套。

“请还怕请不到呢,你第一次来这里,告诉愚兄,准备住几天?”

“你住多长时间,我就住多长时间。”

“我要住到长城修好。”

“那我也住到长城修好。”

“好,你可别反悔。恐怕呆不了几天,金屏公主就打发人来找我兴师问罪。这几日,不要住宾馆了,就同愚兄住在这儿,咱兄弟俩好好谈谈心,行不行?”蒙恬说。

“行。”扶苏点了点头。他没有急着告诉蒙恬他为什么要来这儿,反正他一时半会又走不了。

蒙恬让人加了一双筷子,添了几道菜,说:“公子,咱这儿可不比咸阳,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话,还请公子多多包涵。”说罢,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蒙兄,你我兄弟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我这次是奉父皇的命来的,真的不走了。”酒席间,扶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蒙恬。

蒙恬看看扶苏说话的神色,不像是跟他开玩笑。就说:“主上也真够狠的,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打发到这荒山野岭来受罪。”

“蒙兄,你不也在这儿呆了两年了?”

“我跟你不一样。武将就是走南闯北,哪像你这白面书生,风一吹雨一淋太阳一晒就会哭鼻子。”

“正因为如此,父皇才让我来这里锻炼。父皇说,要我到多了解了解民间的疾苦,主要是跟你学一些军事上的知识。”

“主上的用心可谓良苦。公子,你是该出来了解了解社会,学习学习军事,将来好代替主上治理国家。”

“蒙兄,我是想学一点东西,但我不想当皇帝。”扶苏诚恳地说。

“为什么?”见扶苏这么回答,蒙恬深感意外。

“我对当皇帝从来就没有多少兴趣。你看父皇,日夜为国家操劳,得到的是什么?是误解,是咒骂。我倒羡慕伯父同齐姨现在的生活。”

扶苏所说的齐姨是指蒙恬的父亲蒙武后续的夫人。齐虹自奉命深入赵国除去李牧之后,经始皇批准,同蒙武回到了渭水,过起了男耕女织的隐居生活。

说心里话,他很羡慕父亲这种生活,尤其是更深夜静的时候,坐在青油灯下,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在咸阳的妻子儿女。在大雪纷飞的时节,一家人围坐在暖暖的炉子边,或饮酒,或下棋,或抚琴,或谈话,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所以,他也相信扶苏此刻说的是心里话。

“蒙兄是不是想家了?”看蒙恬坐在那里深思不语的样子,扶苏问。

蒙恬点了点头,然后说:“公子,在这荒山野岭,夜最难熬啊。今天,你来了,愚兄我总算有了个伴儿。”

那一夜,扶苏和蒙恬几乎是彻夜长谈。

23第二天,蒙恬召集有关的将士,向大家介绍了扶苏,并且当众宣布了扶苏公子的职务__长城监军。

当天,蒙恬和几个将士一起陪同扶苏到附近的一个叫神头的工地视察。

当时是农历十月天,那地方已经是很冷了,白毛旋风呜呜吼叫着,发像小刀子一样割的人脸生疼,外边的温度一般都在零下二十多度。扶苏和蒙恬他们去的时候骑着马,因为凡是修长城的地点都在山上,交通也不方便,像他们现在到的这个地方,修长城用的材料全部靠毛驴驮到山下,然后由民夫一块一块往山上背。来修长城的民夫的成分很复杂,他们中有受处分被贬到这儿来的官员,有在战争中被俘虏的异国士兵,有触犯法规被关押的劳教犯,还有一部分是从附近村庄征来的民工。他们中有的人一天到晚戴着镣铐,即使是干活儿的时候也不摘除。他们就住在离工地不远的一溜土窑洞里。窑洞是新挖的,没有干透,里边很潮湿,扶苏他们进去的时候,闻到的是一股发了霉的味儿。土窑洞里,没有火炕,十几个民夫就挤在铺着一些麦秸的土炕上,盖的是看不出颜色的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窟窿露着棉絮的被子。窑洞没有门,是用几捆高粱竿堵着,一刮风,黄土就往窑洞里钻。民夫们吃饭的地方也在窑洞里。扶苏和蒙恬他们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大师傅们正在给民夫们做饭。一口能放几担水的大铁锅里,清水煮着白萝卜、红萝卜和少量的山药蛋块子,扶苏揭开另一口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响的大锅的锅盖,篦子上面是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扶苏问在一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的大师傅那是什么。大师傅说,是用黑豆面掺上糠蒸的窝头。扶苏示意大师傅他要尝尝,大师傅犹豫着正要拿,蒙恬忙说:“公子,你怎么能吃这个?”

扶苏说:“民夫们每天都吃这个,我尝尝有何不行?”说着从大师傅的手里掰了一块,往嘴里一塞。

扶苏今天可算开了眼界。活了快三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食物。首先,这种食物的气味很不好闻,有一股浓浓的霉味,还有,这种食物很涩,难以让人下咽,几乎能把人的喉咙给划破。蒙恬看到扶苏那一脸的痛苦像,笑笑说:“公子,你这可是自找苦吃。”

从伙房里出来,他们又到了工地上。在监工的监督下,民夫们背上驮着石块像蚂蚁搬家一样,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个挨一个向山顶上攀登。寒风中,那枯黄的野草和早已掉光了叶子的灌木在瑟瑟发抖,黯淡的阳光把那一串串人影复制在崎岖的山路上。没有人说话,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从运送石块的那些人中间,不时传来哗啦哗啦刺耳的的镣铐声。

“起来,你他妈装什么死?”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是叭的一声。这声音很响亮,很尖锐,在山沟里久久地回荡。

一位监工正在用皮鞭抽打一个倒在地上脚上戴着镣铐的囚犯。

“蒙将军,你过去管管他们。”扶苏很严肃地对蒙恬说。他称呼蒙恬为蒙将军,而不是平时的蒙兄。

蒙恬点点头,用双脚碰了下马肚,马一溜小跑向山上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