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程总爱看自己的腿毛,那是一层厚厚的腿毛,毛质很好,所以它们丝毫不给人以不洁之感。文程喜欢看着它们,喜欢一根根的拨弄它们,将它们拉的扭曲然后再慢慢将它们抚平。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是很女人话的举动,女人总爱对一些细节留心,女人也总爱重复某些无聊的小动作,比如女人剪指甲的时候。但文程不认为自己这样很女人,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很男人气的人。所谓男人气有点接近大男人主义,不过不太一样,男人气更多是一种潜伏在男人身上的野性、洒脱,文程很为自己的这个定义感到自豪。

文程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美术总监,身处这样的职位的他自然过着十分不错的生活,住高等单元,开名牌跑车,喝上等红酒,在他的身旁也总有漂亮的模特围绕。无论对谁来说这些都是让人羡慕的,一个人不停忙碌一生到头来又为了什么呢?享受当然是必要的。文程总是这么想,对他来说,钱是另外意义上的东西,永远能够赚到的,有了它就能够充足享受的,但有时又是他宁可丢掉的。他并没有许多钱,相比较他的老板而言他完全是个穷光蛋,但他就是有种感觉要把钱丢掉,拥有知道需要的东西又宁可丢掉,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感情。令人负担不起的感情。亲情也罢,爱情也罢,友情也罢,对他来说都是让人透不气来的。亲情自然无从选择,那么能够不断抛弃的就只有爱情和友情了。所以已经而立之年的他完全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女朋友的女人和一个可以一起醉倒的朋友。女人于他来说只是床的附庸品,每天把不同的女人带到自己的床上用不同的姿势做爱,做爱过后再让她们离去,文程似乎觉得这样的行为才是完全正常。对于特别的女人,他有时也会让她们在自己的身边过夜,但只是过夜罢了,他会极力避免身体上的接触,比如他不会容忍那个女人在他的怀里睡觉,就只是简单的睡觉而已,然后当闹钟一响他便会将那个女人送走。以上说的只是特别的女人,至于什么是特别他完全没有概念,他认定的特别只是一种感觉。

已经是凌晨三点钟,这是个注定寂寞的时间。文程一直没有睡着,之前他无数次的试图睡去都失败了,他总在恍惚之间醒来,在睡着的一刹那醒来,刚才还是昏昏沉沉的但一刹那间便清醒了。之前他也曾试图给自己认识的女人打电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打电话她们便会来和他度过一个疯狂的夜晚,但他一直没有打,因为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在做爱之后再把她们打发走。只有一个女人是可以打发走的,她叫梦娜,是文程认识的女人中最特别的。他在一次party上认识了她,那时他们都有些微醉。梦娜似乎熟知他的为人,她对他说她想做爱,于是他便把她带到了自己家,她在那一夜把她的第一次给了他。她在做爱时没有哭,或者说没有哭出声,他在她的眼圈里看到了许多晶莹的泪水。文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做,于是他试着把她搂在怀里,但她挣脱了。她说她想回家。

“真的么?”本来对一切习以为常的文程却感觉到很奇怪。

“是的,我想回家。我知道你也不想让我在你的床上过夜吧?”

“对于有些女人是例外。”

“不用了,这样很好,你我需要的只是做爱罢了。”

文程耸了耸肩,穿上了衣服把她送回了家。梦娜的家在一个很普通的地方,家也很普通,父母亲都是清苦的教师。文程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欺辱一个在街头卖火柴的小女孩,所以他暗暗在口袋里拿出了一些钱准备交给梦娜。当然最后他没有给梦娜,因为他看到了梦娜倔强的眼睛,他知道如果他拿出了钱就等于刺瞎梦娜的眼睛也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下次见。”临走时梦娜笑着说。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梦娜来到了文程家,他们先吃了一顿很随便的晚餐。是梦娜提议的,他们买来了许多罐装啤酒,买来了许多随便的下酒菜,然后象两个大男人似的大吃大嚼。他问梦娜的身世,梦娜眨着大眼睛说:“你都看见了,很普通啊?老实的爹妈,老实的房子,老实的电视机,老实的人生,一切都很老实啊?在这样的生活里生活我又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梦娜的生活其实和文程的生活很相同。当晚文程告诉她他可以给公司介绍梦娜当模特,因为梦娜的身材的脸蛋都很不错。

“我可以吗,我这样的?”

“可以的,只是你自己认识不到罢了。”

“就算成了模特又怎么样?花瓶而已,这世上不是已经有了很多花瓶了么?”梦娜的脸已经微红,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烟,点上一支慢慢的吸了一口,却给烟呛得咳嗽了好半天。她告诉文程她刚开始吸烟,她说想知道男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之后他们便做爱,这一次梦娜的反应很强烈,她把双腿尽量的差开好让文程尽量的插入,她另文程有了更强烈的冲动。当做爱过后,梦娜象上次一样走了,这一次文程其实很想留住她,但她还是走了。

第二天文程便将梦娜介绍给了公司,而梦娜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文程觉得自己是对得起梦娜的。梦娜时常来他家,吃上一顿晚饭,做完爱便走,文程觉得这样很正常。梦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需要便会来陪他,对于文程来说,梦娜是他私人的。

所以这个夜晚他想到了梦娜。

他终于打了电话,那个号码他实在已经很熟悉了。接电话的是一陌生的男人,那男人很生气的问是谁,于是文程很果断的放下了电话。

2

文程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或者是他其实已经想到了,但很想确认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但他知道那个男人的在做什么,他知道那个男人在和梦娜做什么。其实有些事情是很合情合理的,既然他可以和任意一个女人做爱,那么梦娜也可以和任意一个男人做爱,在这方面,文城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打击。

第二天他借故给梦娜打了电话,很直接的问起了那个男人,梦娜于是告诉他那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事情就这么完结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梦娜这么说时,他感到心情很舒畅。“没什么,我昨晚给你打了电话,那个男人的口气很凶。”文城很快便找到了借口。

“已经和我无关了,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呵呵,他接电话的那个时候正是我让他走的时候。被你传染的。”

文程毫无包袱的放下了电话。

公司接到了一个大公司的定单,他做为艺术总监的工作繁忙了不少,尤其是客户是一个艺术爱好者,对于品味的要求很高,所以他也就成了手头广告的负责人。对方喜欢凡高,这令文程很头痛。

从很小开始文程便对绘画和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从很小开始他就接受了正规的艺术教育。在他上初中的时候便直接考到了在国内数一数二的美术学校,那个时候他的钢琴已经过了十级。在他十八岁那年,他开始到巴黎留学,不过留学的几年里他过得并不好,在巴黎象他这种青年多的是,他在其中只是一颗并不闪耀的石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遭遇不好是因为自己对于艺术的极端,他特别衷爱古典艺术,比如拉菲尔、巴赫、贝多芬、莎士比亚,他讨厌达达派,讨厌摇滚乐,讨厌任何对于古典的扭曲。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在巴黎的老师,那人于是劝他放弃一个想做为画家的梦想,他告诉文程艺术的真谛并不在于出人头地。于是文程回来了。

那人是一个哲学思想浓厚的老头,文程是一个并不刻苦的学生,也许这样对他们两个人都好。当回来后文程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他发现做个艺术家也好,做个平常人也好,对于他而言未来都是一种茫然,当有一天他和街边的妓女做爱后他发现,做一个现代人或许更好。

就象这样,当一个人时文程时常会回忆以前的东西,有时很长时间,有时就是那么一刹那。当他看着自己身前的计划书时,他又把精力投入了工作中。

他对于凡高完全不了解。他阅读了大量的资料,这些资料有的是权威的研究,有的是个人的见解,但对他而言这些东西全没有用,他感觉自己对于凡高缺少灵魂上的理解,他的工作如果缺少这个东西那么便什么也不是。他的助手有很好的创意,但这些对他而言没有一点帮助。他仔细看了凡高的画,但是对于那些画,他觉得很陌生,那陌生就象一直以来他对于这世界的陌生一样。

他陷入了大麻烦中,因为没有一份叫人满意的计划,他被老总大发脾气,那个胖子对他吼道:“再没有计划就滚人!”他默默的走出老总的办公室,而外面如平常一样繁忙,没有人关注他的遭遇。他回到了家,把身体死在沙发上,一次喝了整大瓶威士忌,在将要昏睡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3

他当然要放弃,如同在巴黎时一样,他要放弃那个累人的工作,放弃凡高,放弃自己对艺术的一点牵挂,这是他脑中最真实的念头。他没有一点舍不得,对他而言连在巴黎的努力都可以放弃得下,那么便没有什么放弃不下。他写好了辞职信,信中的措辞很不礼貌,他把满肚子的不满都发泄在里面了。他对老总说,他在这里的工作除了享受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在这里根本是在糟蹋人生,他的人生同他的老总一样是一种浪费,“如同一个腐烂的童尸一样,全身爬满了蛆,爬满了诅咒”。他把信毫不犹豫的丢进在了老总的办公桌上,那时老总还没来上班。他于是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那办公室,他一直笑着,因为他想到了老总看到信时暴跳如雷的表情。

身上没有烟,家中也没有威士忌了,于是他走进了就近的一家超市。他在烟酒货架前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烟,这时他听见啪的一声,他从货架的缝隙看去,是一个女人打翻了一个什么瓶子。那女人转过头来看着地下被打坏的瓶子,他只看到了她的侧脸,他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看见那女人瞅着地上的瓶子发愣。他看到她的神情,那神情让他突然之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看到那女人的脸面无表情,没有无奈没有惊慌也没有生气,全不表情,让人只感觉那是一张脸。但是她的眼睛却是那么的不同,那双眼很有魅力,但是那一刻文程觉得它们在这世界上似乎只和那地上的东西有关系,他有一种错觉,他觉得那女人打翻的不是瓶子之类的东西而是她自己的眼睛。

打翻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但就是那样,那一双眼睛就在表达那样的东西,而且它们久久的注视着地上,似乎它们正在向别人证明着自己,它们似乎在说它们和地上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瞬间,文程觉得自己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了什么东西。

然而这时他的视线却被一个人影挡住了。是超市的职员,他们忙着清扫。“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一瓶香油罢了。”那职员在安慰着那女人。对啊,本来就只是一瓶香油嘛,有什么呢?文程心里嘀咕道,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同那个女人一样的傻。

他挑完了东西走到了收银台,这时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站在她的前面,在她的前面还有长长的人龙。那女人的手里只拿了一瓶酱油,她低着头看她的酱油,在所有人当中她显得弱小而无助。她身旁的人时而用胳膊撞她一下,但她只是木然的站在那,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在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瓶酱油。文程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一定另外有一种什么东西,可是那东西太模糊,况且眼前的她被另为一种角色的迷雾所掩盖了,那角色是中国人传统的角色之一,就是在公婆面前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当那女人走到收银台前时,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目,看到的那一刻他觉得窒息,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他指的是她的外貌。她是那么的白,白得好象雪一样,全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与他拍广告看过的人比起来,她的白要自然得多。但是此时的她的美丽却好象是已经折扣的美丽,因为她的表情是那样的木讷,她的眼睛里好象受尽了委屈。有人说,女人受委屈时会让人产生爱意,会让人心疼,会让人想去伸手抚摩就好象抚摩一受伤的娃娃熊。但文程眼前的她却不是这样,她已经十分美丽,但她的身上却好象丧失了某种东西,这东西让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失去她应有的光彩,它并不一定能增添美丽,却一定会减少美丽。在这个女人身上,他觉得她甚至因为丧失了这种东西而便得孤独,他觉得她身上因为这种东西的丧失而使得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种又吸引而又厌恶的东西。一点点厌恶,但他觉得这不应该是这女人给他的感觉。

“我——我忘带钱包了,这个——这个我不要了。”文程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女人没有带钱。

那收银员细细打量了她一遍,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那种泼妇之类的女人又或者是他惹不起的人,当他确定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受了气的小媳妇后便要求她抵押些什么,这时他注意到了这女人的结婚戒指。那是一枚漂亮的铂金戒指。

女人看着手中的戒指,那种眼神是难言。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结婚戒指已经超越了首饰的范畴,那是生命的一部分,那代表着很多意义,骄傲、荣誉、爱情、家庭,甚至整个世界。一瓶酱油只有几元钱,此刻却与整个世界摆在一起让女人选择。

文程很奇怪,那女人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的眼睛里是一定会有泪光,那种泪光会让人感到撕心般的心疼,但此时那女人的眼里却没有。文程觉得她的头脑里缺失了什么,或者是心灵里缺失了什么。

这时那女人已经把戒指拿了下来,交到了那收银员手里。

“把戒指还给这位太太,她的钱我来付。”文程对收银员说,又对那女人笑了笑。他看到那女人脸红了。

那女人逃离似的走了。

文程没有回家,他折回了公司,到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还没有来。那封辞职信还好端端的摆在办公桌上,他于是拿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