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上行人不多。八月的寒冷的秋风混合着连绵的阴雨将街道洗刷得如同古味十足的青铜器,那漫长的青铜制品如一条细蛇延伸到它尽可能仓远的地方,消失于天际的尽头,那天是深沉的老妇的脸。没有雷声,甚至连雨声也听不太清,呼啸而过的只有风声,凄厉的或是幽怨的,饱经风霜的却又厌恶尘世的,那就是风的声音。

11路公交车站台总是乏人修理,站台的广告牌如一个残了臂的半老头子,而遮雨的矮棚有仿佛一个嘴脸刻薄的怨妇。雨水不废什么力气便落了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被打的人叹息了一声,然后便默然不作声的等待那寂寞的公交。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总是迟到的。雨于是继续来扰等车人的心。

小雪的脸被打得异常艳丽,她的皮肤很好,很滑,雨点打在上面如同清晨美丽叶子上的露珠。在许多急不可耐的等车人中她是唯一一位并不急噪的。有什么好急噪的呢?车是那个样子,雨是那个样子,连那车棚都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倘若着世界本来就不是这个样子,那么人活在这世上便不应该空虚寂寞了吧,又或者更加空虚?她的伞就挂在她的臂弯里,然而她却不用它,惹得旁人幽怨的眼光。

11路如同爬慢了的乌龟般出现在街的尽头,一点一点,如同一个并不贪长的孩子在挑食,终于,它挺在了站台前。周围的人蜂拥而上,恨不得将整个空荡荡的公交车一下塞爆。都上完了,也就那么回事,车内也就零星的那么几个人,急匆匆的喘上几口气,然后懒洋洋的窝在各自的角落里细细琢磨着回到家里怎样向自己的家人交代自己今天怎样怎样的平常。

车门迟迟未关,小雪却并不上去,她如同一个扎得好看的纸娃娃般站在站台下。司机望着倒车镜大声的喊:“喂,走不走?走吗?”小雪微笑着看着车内有奇怪眼神的人们。

“等人呢吧。”车里的人不耐烦的嘟嚷着,于是司机毫无忧郁的把车开走了。

孤零零的站台下只剩下小雪一个人。

2

几乎许多类似的举动都发生在小雪的身上,在别人眼里她时常如一个鬼附了身的女子,或者最少也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就是那样的人,其实每当有那种举动时她自己都觉得不大自在,但是就播放影片一样,她就是那么做了,而且做的时候自己浑无感觉。

或者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呢?

小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首先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一个癖好,她觉得她内心里肯定应该有某种程度上的对那些行为的认可,但是那真的是她喜欢的东西吗?她一点也不能确定。接着她就认为那是心理的毛病。为什么总是表现出让人意外的与众不同呢?她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有一次她与别人吃苹果,那人竟然不削皮就吃,于是她睁着大眼睛眨都不眨一次的看着那个人把苹果吃光。当然那做是不够礼貌的,她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她可以对那个人说:“喂,这么吃苹果是不大卫生也不文雅的。”,可是她还是不止一次的那么做了。她感到自己经常那样,开始别人有什么她所认为“不该那么做”的时候她就会表现就会相当怪异,她总会在无意中成为旁观者,从那个群体当中突然脱离出来。她感觉自己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别人在做什么,尽管那没什么可看的。但她就是喜欢看。

她想起自己等车的那一幕,她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人用手、用肘、用用一切的可能防止别人挤到自己前面。她能看清每个人的方式,她甚至觉得她能看清每个背对着她的人的嘴脸:不满却又来来不及不满的,慌张的却又来不及慌张的,困惑而又清醒的,无奈而又在无奈中无奈的。先生也罢,小姐也罢。平常是这个样子么?如果没有这不合适场雨的话,那么每个人都应该是温文尔雅吧?是这样的。所以当他们上了车后,小雪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然而上了车后又干些什么呢?她不想知道,透过车窗,她看见一些举动,她看见他们松了一口气,她看见他们安逸的神态,有含义的笑意。她看到了这些,这时她已经成为了最后一个,她无需同任何人挤就可以上车,可是她却不愿意。她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厌恶,她厌恶同这些人一样待在那个火柴盒里,她厌恶同他们一同呼吸火柴盒里的空气。于是她向他们笑,她向司机笑,直到车开走。接下来干什么?她带着少许失落接着等待下一辆车的到来,这时她把伞张开了。

小雪躺在床上,把头深埋在枕头下面,她开始想自己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她想不到答案,就象我们要吃饭睡觉学习工作一样,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或者说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想追寻“为什么”,就象一个孩子在想象死后的自己。

许久之后她便沉沉的睡去了,这一夜她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又或者她做了,而那个梦只是一个空白。

3

小雪结婚时没有一个娘家亲戚来祝贺她,因为她是个孤儿。在面对婆家人陌生的面孔时她觉得很无助,有好几次她都偷偷从席间离开去厕所想要哭出来,但每次当她来到厕所时都会遇见一个个婆家亲戚,她们红光满面,笑盈盈的对她说:“呦,新娘子长得真漂亮!”

小雪的丈夫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因为工作很努力所以收入还不错。小雪没有工作,她每天需要做的就无非是把饭做好,把屋子打扫干净。在每个邻居看来她都是一简单的女人。

可能是这样吧,有时候小雪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简单。简单的女人应该是没有什么烦恼的。

但也并非如此。小雪的性生活简直糟糕透了,新婚第一夜她发现自己是个性冷感。当丈夫分开她时她感到异常的厌恶,但她没有阻止他。他进去时她只感到痛,除了痛没有任何反应。丈夫对她的反应并没有太大不满,也许他认为女人的第一次就是这样。半夜时他又要求了第二次,小雪应承了。丈夫不满的下来了,转过身把枕头搬离了她好远,过了一会便沉沉的睡了。

小雪默默流泪。她想对丈夫说,其实她很喜欢他的拥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下体的疼痛直到天亮才淡去。

小雪总是暗暗对自己说,与丈夫的分手是早晚的,可丈夫始终不提离婚的事,他让小雪觉得无论怎样他都是他的丈夫,但小雪内心里还是很害怕。丈夫象别人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周六、日带朋友来家玩,一切都和别人一样,甚至他做得更好。但他很少要求做爱,虽然只要他说出来小雪就会答应,但他很少要求,也从未因为这样发过脾气。

小雪感觉他发些脾气会更好。

“有什么可发的,我娶了个漂亮太太,对,人人都知道。不过,我的太太更象一个花瓶——漂亮的花瓶。”丈夫懒懒的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没什么的,只要发一下就好了,我不会怪你的。”小雪低着头。

“我饿了,太太。”丈夫什么事也未发生私的看着电视说。

小雪没有说什么。她去了超市,因为酱油没有了。其实她是想找个理由离开家,她没有对丈夫说她其实很在意丈夫说话时的眼神,因为那很不屑,似乎她在他眼中完全成了外人。她感觉自己真的成了花瓶。

在香油类货架前她打碎了一瓶香油,结帐时她又发现自己没有带钱。收银员瞪着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后便客气的对她说:“对不起太太,您买的东西倒可以放回去,可您打翻的那瓶,这个——对不起,请问您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的?”

只有一枚结婚戒指。小雪费力的的拿下了她的戒指,收银员赶忙接过了它。

“把戒指还给这为太太,她的钱我来付。”小雪身旁的一位先生冲小雪笑了笑,于是小雪的脸唰的红了。

“我会还你的。”小雪匆忙走了。

再回到家时丈夫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4

一个周末丈夫象往常一样回到了家。小雪做了鱼香肉丝和青菜蘑菇等他,蘑菇是她在市场里精挑细选的。

“吃什么?“丈夫边脱衣服边皱眉道。当他看到菜桌上的菜后便穿上了衣服走了。

“干什么去,你?小雪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鱼汤。

“我闻到蘑菇味会过敏。快拿走!你不知道吗?”他说完便出去了。那一晚他并未回来。第二天他被发现躺在一个酒吧旁的垃圾堆里,身体被桶了十多刀,身上的钱都被拿光了。

丈夫的葬礼办得很冷清,许多亲戚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来。公公和婆婆哭得不成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小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那些伤心之类的东西憋得她心口痛,然而一滴泪也落不下来。几个朋友来看她,见她没有哭便认定她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于是客套了几句后便走了。朋友走后她却哭了,完全是一下子涌出来了,崩溃的堤私的,眼睛象是加了酸,泪一股恼的出来了。一个人坐在地板的角落,昏天暗地般的,越哭越想哭,胸里面就象有什么东西抓私的,连喘上一口气都困难,直想把自己的心都掏空。用什么方法都停不下,又或者她根本不想停。

5

两个星期过去了,小雪很想回到从前一样,就象没有结婚,做回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葬礼也罢,丈夫也罢,她觉得应该都过去了。她买了新的床单、窗帘、被褥,又将房子粉刷一新。连续几天的阳光使得她的房间象花园一般清新,她感觉自己好象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于是她又换上了那些漂亮的姑娘服。她照照镜子,如同当初一样美丽,可是总好象缺少了点什么。那是一点瑕疵,永远没有方法丈量的那么一点瑕疵,但就象是在一块琉璃上的瑕疵一样,那却是那么的令人惊心动魄,她自己不能发现那是什么样的瑕疵,但是她能感觉到。

小雪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美丽了,那是丈夫去世一个月后的事。之前的改变并不能使她彻底的放松。在夜里她开始怀念丈夫给他她的拥抱,甚至就算不拥抱只是背对她的样子。她多么怀念他说梦话时嘴唇“么么”的声音,那声音时常都进入她的梦里。她在梦里说“老公”时,她就会醒来,这时她意识到丈夫不在身边。

她也开始时常做同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花园私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有,散发芬芳的花,闪着耀眼光的苹果,长得整整犹如军队似的草,还有一拿下就好象能闻到味道的新鲜蘑菇。她摘了几个蘑菇,这时丈夫在远处招呼她。

也有几次她没有摘掉那蘑菇,可是丈夫却仍在那里出现。他说了什么呢?那记忆模糊地很,总是记不太清。他就是那样招着手,说着话,但对于小雪来说,为其“招呼”两字而已。

有一次她似乎听见自己在梦里说“你在那里干什么?”之类的话,可是当她完全清醒时却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梦。那么这一夜她梦见了什么呢?好象什么也没有。

就算有也只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