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严芸,小张他们也离开丁大叶的房间,何家福是最后一人走的,她撑着脸同小张方诗诗打了个招呼,何家福只是疏离地同她轻笑了下,丁大叶面无表情地对着他,眉梢晕开冷漠,她连虚情假笑都懒得敷衍他。

严崎在那高瘦男子耳边如是低语了一番,高瘦男子听了一脸正色,他抬起脸道,“既然是我侄儿的贵客,就都是我严霖瑟的贵客!”

丁大叶叹道,“看来他们所寻的窦老先生手中的信就是我们这趟的镖物,可是现在只是一张白纸……这叫我们如何说得清?”她折眉,“这事若是传出去,”她瞥了眼何家福,“我非但不能在这行里做下去,你这个满堂春镖局估计也不会再有人托镖的。”

丁大叶折眉,她没想到救人是这么容易。她还以为会同那恶心的家伙大干一场,她看着少女看何家福期期艾艾的眼神,很不识趣的冷冷道,“你压得我好痛。”事实上,少女只是擦到她的一点脚踝,少女羞红了脸,连忙缩着身子半跪在一边,她看到了躺在一边关切地瞧着自己的方诗诗,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因为刚刚在客栈里,这个男子他是有心要救她的。他是一个好人,所以他的朋友也定是好人,面前这个扶她的男子,必定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她眉眼不由自主地又飘向身边的人,“谢谢你们。”她喃喃道。她的声音真好听,柔柔的轻轻的,像一只小猫一般的甜腻。

古铜肤色男子怀里的少女颤声怒骂道,“难道你们真的要将我们严家赶尽杀绝!”她紧咬的唇毫无血色,她杏目含泪,气得浑身抖。

丁大叶一边吃菜一边静静观察着这一对兄妹,做哥哥的似乎特别的照顾妹妹,全程对她呵护备至。两人小声的说着话,妹妹食欲不佳,吃了几口饭菜就不再动筷子,她一直眉头紧蹙,说到激动处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哥哥也顾不得外人在,连忙搂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小张忐忑地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才喘着气轻声道,“我刚刚在客栈后院碰到几个人。”

何家福命下人将方诗诗和小张各自送回了房间,等家丁把院子里酒坛盘子一起收拾了,让家丁丫鬟早早下去休息了他才慢条斯理的回了房间。

掌柜的与众伙计还有小张一同站在马场外看着,掌柜的不禁赞道,“这两个年轻后辈好俊的身手。”小张得意的笑了,就好像夸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长须大夫拿起那药方仔细地看了一阵,疑惑问道,“这些药材老朽生疏的很,似乎没听说过。”

何家福沉默不语,又与小皇叔聊了几句他就告退。他满怀心事地往回走,念桥是小皇叔的妹妹永乐公主,他与她虽是青梅竹马,却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他心知念桥近几年对他爱恋渐深故意疏远她,他不想伤害她。

何家福挑眉,他是好脾气的年轻人,再刻薄难听的话入了耳他也不会生气。又何苦要生气呢,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遇到不痛快就要拍桌子摔门,大喊大叫抑或是一声不吭地冷战,这难道不是自己折磨自己,生气是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的愚蠢行为,一个连自己都不原谅的人又怎么会快活?

马车缓缓行至何家福面前停下,两双葱玉嫩手缓缓掀开紫绸车帘,原是两个华衣少女,只见她们柳眉杏目鹅脸樱唇,不施粉黛清丽脱俗,赤着一双白凝莲足,正规规矩矩地屈膝端坐在马车前端的金丝锦垫上。马车内四壁精雕细琢尊贵的图腾,一把小茶几上放着一盘茶具基本书册。茶几内侧有一张可卧可躺的锦玉长塌软塌上铺着厚厚的丝绒毯。一个精致小巧的小香炉悬在软塌之上,正冒着缕缕轻烟,缭绕着整个车厢。

突然,一声尖锐刺耳哨声从远处传来,游蛇般的十几条身影绕竹子俯身而下,他们俱蒙面黑衣,眉间一点诡异的绿焰,眼神死洞,裹着凌厉的杀气执剑袭来。丁大叶大喝,“护镖!”她拔腰间软剑唰地一声,微躬着腰脚缠竹子直冲而上,她拦腰砍断竹子,竹上滑下的人半途旋转身子翻了个筋斗跌跪在地上,他手撑地弹上竹子,脚蹬竹竿借力飞入竹林中。

夜沉若墨,她一人穿过青砖甬道,走过在大雨中碧波荡漾的池塘,飞檐斗拱,重檐相叠在她身后远去,耳边仿佛还有欢庆的乐声,悠悠扬扬的唢呐声伴着震耳欲聋的鼓声都被她抛在身后,她轻轻推开沉沉大门,大雨滂沱中独自一人站在大门外。

方诗诗感觉到气氛有点怪,他抬眼偷偷地瞟了眼丁大叶,又偷偷地瞟了眼何家福。此时他们正在客栈楼下坐一桌吃早饭。因为还太早,所以客栈里人影稀落。只见丁大叶闷声不响吃饭脸上寒气逼人,她撑着脸懒懒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早饭,方诗诗忐忑地凑到何家福耳边道,“丁老大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显然丁大叶反对是无用的,因为此时何家福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丁大叶头靠着马车车柱随着马车一颠颠的前行,她斜戴着一顶大檐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炙热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感觉这个夏天快要到来了。她不时地用袖子擦汗,耳边听到从车厢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她挑眉瞪着帘布虚掩着的车厢,那眼神似要恨不得在帘布上烧出两个洞来。

这个少年本生的唇红齿白,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乱转透着古灵精怪,他的右脸颊却有一块大而狰狞的红胎记,因为这一块胎记破坏了所有的美感,叫人不甚可惜,若是没有这块胎记,他该是怎样一个漂亮的少年。

丁大叶懒懒的哦了声,她道,“我能自己招一两个镖师吗?”

他捡来一块破瓦片学着其他乞丐的模样,拢着破烂的衣服缩着身子跪在香火旺的庙之外,他因为不懂规矩,被其他乞丐按在泥堆里死命地打过。他不肯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他就一种君临天下的模样冷冷地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路过善良的人们,将两三个铜钱扔在他的身上,面上流露出慈善可惜的模样,动作却如同施舍一条野狗。

尚书儿子再也说不下去,他慌慌张张的往外跑,一路惊惶几次差点摔倒。丁大叶回头冷漠地看着跌坐在地上一脸死白的小嫁娘。

丁大叶觉得自己幸福地掉进了蜜罐里,她年少时的种种不快,种种不安都随着他的到来烟消雾散,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最幸福的人。

托镖人所托的不仅仅是钱粮衣物饰金银珠宝,很多时候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一份信,比如一盒糕点,比如一只鹦鹉,比如一个调皮的小儿童,又比如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于是丁大叶和小海有了她的第一份工作。他们每天天还不亮就开始洗碗,中午洗,晚上洗,深夜也洗。晚上洗完了碗,他们就睡在饭馆的柴房里。这是一个还算上红火的饭馆,所以他的灶一直是燃着的,所以躺在柴房里的灶边睡觉,就有一种躺在温柔外婆怀里的亲切感。有饭吃,有地方睡,这对在外漂泊流浪的丁大叶和小海来说,真的是一个天堂。

丁大叶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何家福的脸,表情轻蔑,“我知道你是满堂春镖局的老板,我打了德胜镖局的几个镖头,在这行里干不下去,我不会去抢你镖局的生意的。”

左厢房已经暗了,右厢房还亮着。何家福悄悄站在右厢房的窗下,窗子是虚掩的,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将屋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何家福瞥了眼放在丁大叶膝盖上的包裹,那少年脸上有一丝的懊悔,他老实乖乖地望着丁大叶。

何家福笑道,“我这位朋友是位得道高僧,差点就作了最年轻的住持,只可惜他后来还俗了。”他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不着痕迹地就带了过去。

何家福此时正躺在屋顶上,他喜欢站在高处,整个周围的一切都会尽收眼底,看着远处的云雾朦朦胧胧地飘在天际,“罪从心生还从心灭。所以心为根本也。若求解脱者,先须识根本。若不达此理,虚费功劳,于外相求,无有是处。”他慢慢地沉思领悟这一句佛语,目光凝视着一望无际的苍穹,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聪慧年轻,相貌好看,又有数不尽的钱财,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人,他的人生堪说完美。两年前,一次沉重的打击彻底打垮了他。

钱真多是从大街上将烂醉如泥的他背回了寺庙,将他扔在寺庙里最大的一棵树下,他睁着醉眼朦胧的眼睛看着头顶,璀璨的阳光渗进枝桠间与绿叶的缝隙,零零碎碎地落下树影斑驳。

“你痛苦?”钱真多淡淡的问他。

何家福点点头,他已经说不清话,但是他的大脑还是清醒的。他虽然在外从不多喝酒,但是他的酒量还是很好的。他平日里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所以不贪杯,但是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总想用酒来麻醉自己,却不知道,酒这东西入了肚,只会让你的痛苦在肚里酵而越来越让你痛苦,逼迫你清醒。

“值得吗?”钱真多垂拜着手,那时的钱真多还叫谨言,他是谨字辈最出色的弟子,他一身浅灰的寺袍,手中执着一串念珠,淡然的面容无杂的眼神里有着深深担忧,为他整个童年少年时的朋友担忧,他那总是带着一脸笑容的朋友,亲切的笑容像是被黑夜里的猫咬噬了一般,天生就微翘的唇角微微的下垂,他的弯月般的眼眸漾着悲伤。他知道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自己折磨着自己,无法解脱。

值得吗?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他已经无法再去多思考,他只想让自己永远醉死过去,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拿酒来。”他冷漠地命令他最好的朋友。

酒当然没有,来的是重重一拳,何家福被打趴下,他弯着身子躺倒在地上,钱真多仍是低头垂眼合拜着,何家福又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他再次被打趴下。何家福是个倔强的年轻人,于是他支撑着软的双脚,拼命地让自己再次直立起来,但是下一瞬,他又一次被打趴下,他这次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何家福静静地躺在树下,他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谨言双手合拜垂眼静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边。

疗伤的过程……或许是艰难的……是痛苦的……是刺人心肺的……但万幸,他终究是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