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福的房间就在丁大叶蹲的楼上,他坐在窗边望着楼下那抹瘦削的身影,他手握一把玉箫,沐浴后湿漉漉的墨直流而下垂在脸颊两侧,纤细白玉的手指拂过玉箫,遥遥望去,茫茫月光中他的身体仿佛泛着一层微光,犹如素衣谪仙,朦胧得看不真切。

年轻男子背抵着二楼的栏杆张狂哈哈大笑,他的模样清俊,生的朗眉星目,笑起来倒有点妩媚,坐在一楼用餐的小嫁娘痴痴地望着他,那年轻男子又一脚将那拦他的店小二踹下了楼,他得意笑道,“我爹爹可是尚书兵部侍郎,我路经此地进了你们的酒馆是你们天大的福分!”年轻人风流目光朝着底下目瞪口呆望着他的一众小老百姓瞟过,目光停留在曼娜的少女小嫁娘身上,见她目光痴迷,不禁朝她微微一笑。

她曾经见过很多的男人,这些男人里有长得漂亮的,有长得清秀的,有长得伟岸的,但是放在何家福面前一比,样貌统统不值一提,统统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身为女人在他的面前只会更加的无地自容。

于是丁大叶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雨势却并未曾有半点要减缓的趋势。她浑身已经湿透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饿,如同沁入腊月冰湖中。香香的饭菜香从屋檐上飘了下来,勾得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循着香味倾斜地倚站着。丁大叶饿了,饭馆子就在几步开外,但是她没有银子。

何家福不禁下车,他站在路边的围观的人群中缓缓地跟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

少年小海笑嘻嘻地拿着蘸了浓墨的毛笔,他认真地在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画了只小乌龟,那些汉子正想破口大骂,又怕吵醒了在树下阴影处睡觉的丁大叶,只得眼睛瞪得像铜铃恶狠狠地瞧着他,小海终于画完了,他站得远远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啧啧抱胸叹了两声,他举着毛笔想了又想,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坏点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待到笑够了,他才在每个汉子胸口上以两点为眼又画了只占据整个肚皮的大乌龟。他被自己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笑得前俯后仰。

这个少年径自朝着何家福这桌走了过来,只见那少年抬起手,啪地将包裹扔在桌上,沉重的包裹坠在桌子中央,震得桌上的盘子杯子都跳了起来,酒杯上的酒甚至溅了何家福一身。

他惺忪地缓缓睁开了眼,迷离氤氲眼眸染起几分温柔之色,纤长葱指拂过她额上的湿,唇边漾着微微笑意看着她,他道,“怎么了?”

这个世界,强者喜欢欺负弱者,弱者在强者的压迫下只能欺负比自己更不幸的弱者。

他死死地咬着馒头无力反抗,许多路人冷漠地伫足看着,不时地冷言几句。那摊主执着扁担在被这么多的人看着,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下手更重,大有我是为民处置你这小贼,现在不好好管教,大了还得了。扁担一下一下地重重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扁担并不光滑,竹刺刺入皮肤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

当他像一块破布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面对着一直在旁冷漠围观的路人指手划脚,那摊主这才罢手。当他伤痕累累地蜷缩在墙角时,他就看到那个不远处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在众奴仆簇拥下冷冷地看着他。

曾经他的生活是至高无上,曾经天下锦衣玉食摆在他面前他都不愿多看一眼,曾经只要他要天上的日月也会有人给他摘下来,。

他也做过乞丐。

他捡来一块破瓦片学着其他乞丐的模样,拢着破烂的衣服缩着身子跪在香火旺的庙之外,他因为不懂规矩,被其他乞丐按在泥堆里死命地打过。他不肯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他就一种君临天下的模样冷冷地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路过善良的人们,将两三个铜钱扔在他的身上,面上流露出慈善可惜的模样,动作却如同施舍一条野狗。

这短短的一年里,他不知道被打过多少次,饿了多少天,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昏死过去就不会再醒过来了。但当第二天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人深藏的求生迫使他又醒来。

在他最绝望的日子里,他碰见了丁大叶。

他那时正站在大雨中。人在大雨中淋雨有时候是为了烂漫,有时候却是因为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年幼的他想到了死。但是他不能死,因为他的命是用无数人的一腔热血换来的。他无法忘记当他最后一次回头凝望着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一道道的鲜血飙入空中,撒在他的脸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高贵的血统啊,简直是一纸荒唐。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丁大叶救了她。或许她并不知道,他望着外面的大雨,心里盘算的却是在雨停后如何去死。

丁大叶已经二十四岁,她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她的身边还没有一个男人。他等了很多年,他想自己快一点长大,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怕丁大叶等不及,更怕自己等不到。他从丁大叶七岁那年握着他的手那一刻起,就想着和丁大叶过一辈子。

他现在撑着脸在想,丁大叶什么时候回来呢?就在他想的时候,他就看真得到丁大叶缓缓地推开陈旧大门走了进来。丁大叶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屋顶上的小海,她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抬手朝他打了招呼。

小海的表情显然是惊呆了,他惊喜地站起来,双手努力地朝她挥舞。但是他马上像是想到什么,一个筋斗翻下屋檐飞也是的跳进屋里,等到丁大叶进屋时,她见小海气喘吁吁地立在墙前,光洁的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墙上污其抹黑的一大片。

丁大叶皱了皱眉头,“这墙是怎么了?”

小海眼珠转了转道,“我在墙上练写字。”丁大叶哦了声,“那你擦了干什么?”小海又道,“我是写得难看,怕你笑话。”丁大叶抬着眼皮子看着他,小海不自然地摸摸鼻子。

丁大叶和小海都不是多话之人,只是很多时候为生活所迫装作能言善辩的模样。今晚是小海煮饭,他烧得一手好菜,他的手从来很巧。小海想找到一些话同丁大叶说,于是他就问她,“这一路还顺利吗?”丁大叶头也不抬点点头,接着小海就找不到话题了,继续如往日里的沉默。

晚上吃晚饭各自回厢房的时候,丁大叶突然回头,正撞上小海怔怔看着她背影目光,小海一惊勉强微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丁大叶愣了下,她淡淡道,“这趟镖我得了些酬银,你去私塾上学吧。”

小海道,“我不想去。”

丁大叶冷冷的看着小海,“不想去是什么意思?”

小海也学着她的模样冷冷道,“不想去就是不想去的意思。”

丁大叶看着他,许久才哦了声,小海以为她终于肯改变主意,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见丁大叶走至门口又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早点睡。”

小海摸摸头,他轻声道,“你也早点睡。”

丁大叶瞥了他一眼,“我确实会早点睡,因为我明天要亲自送给你去私塾的。”她将门轻轻带上,只留下呆站在堂中的小海,他无奈的摸摸鼻子,叹了口气。

第二天因为要替小海找私塾所以丁大叶很晚才到满堂春。一进门就现一众镖头今天脸色都不好。她很奇怪,平日里她在镖局里他们都当她是透明人,就是平日欺压她也是在暗地里,很少当着她的面吃胡子瞪眼睛的。

管家李楼叫住丁大叶将她带去书房。这是丁大叶进镖局第一次见到何家福。显然,何家福的心情也很不好,脸上没有惯有的笑容,他正面无表情的低头在看书。他明明知道丁大叶进屋了,却仍是冷淡地低头看着书,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一般。丁大叶冷漠地看着何家福。

李楼轻轻咳了一声,何家福终于抬起脸来。他假笑,“恭喜你,李叔说你能力很强,这趟山西的镖干得不错,从今日起你已经升为镖头了。”

丁大叶很惊讶,她觉得何家福绝对和自己有仇,她进了满堂春当镖师,已经有很多的镖师对她不满意了,现在她才刚走了一趟镖就被升为镖头,不知道又要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她顿时觉得头很痛。

何家福假笑,“那你好好干,”他才说完这句话,笑容就收起来,低头看着手上的书,一脸现在你可以走了,别赖着这里的表情。

丁大叶是很看懂别人脸色的人,她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

管家李楼正想走,他忽然缓缓地转身,意味深长笑道,“公子,书拿反了。”

何家福低头看书的脸蓦地红了,幸好人皮面具为他挡住了一部分的红晕,他强装镇定缓缓将那倒的书放正。

何家福真得很少失态。

或者说,他在遇到丁大叶前,从来没有失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