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

今儿是散宴,每人面前一张独立的小几,不需要众人规规矩矩围桌团坐,故而酒过三巡,不管是男客那边还是女眷这边,都开始有人离席走动起来。

林如稚那里见她不反对,当即拉着小胖墩,咋咋呼呼地就冲进了迷宫。

这姐弟俩的眼眸生得一模一样。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这会儿他看着竟什么感觉都没有。

珊娘无奈,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一弹小胖墩的脑门儿,便任由他一手一个,蹦蹦跳跳地拉着她和林如稚往前走了。

珊娘忍不住就抬手抹了一下额——不会真是她之前撒的那些种子发芽了吧?!

那,袁长卿呢?(被蝴蝶翅膀扇没了?!)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五老爷拍着胸脯一力承下这件差事,又对珊娘道:“太太体弱,以后家里的应酬,还是你替太太担下来吧。老太太那里若是叫太太,就说我说的,太太身体不好,有什么事,让她直接跟我说。”

此时她们仍在正厅的前院里。

那边,侯五老爷早跟林二老爷拍肩打背地招呼了起来。一阵寒暄过后,众人都还没有绕过影壁,林仲海就不客气地对五老爷道:“经年不见,疏仪兄的眼力竟退步了还是怎的?!我才刚回来就听人说,你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幅假画?我这里可是带了好些画作来,想要请你帮着品鉴呢。”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虽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爷强架着,可那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莫名就叫珊娘觉得,太太这会儿怕还没有明兰慌张呢。

她一眨眼,忙飞快地垂了头,继续装着她的乖顺少女,心下却是一阵疑窦重重。袁长卿那句话,显然是要钓五老爷上钩的,可他这么做,到底有何企图?!

这林如亭果然不亏是梅山书院的学长,对人的体贴照顾那可不是一星两点的亮处。何况五太太的为人禀性,梅山镇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讲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阵苦笑。若说妇人的绣房是妇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么男人的书房,便是男人躲避妇人的地方。前一世时,袁长卿的书房也是连丫鬟都不许进的。

等珊娘来到马车旁时,连袁长卿都已经跳下了马车。

等他意识到,桂叔并没有退出去时,不由抬头看着他抬了抬眉。

半晌,直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珊娘这才慢慢压抑下心头的慌乱,然后抬起头来。

见她看过来,桂叔冲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珊娘忽地一个转身,看向那个胖妇人。

这却是珊娘头一次听说,便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头看来的眼撞到一处。

“少来!姐姐明明是在装病!”小姑娘急了,蓦地跳起身,“姐姐不带这样的!我可是特意为了姐姐才转来梅山女学的,没道理我来了,姐姐倒不上学了!姐姐若真要休学,我……我……我就去告发姐姐!”

往常老爷回来时,从守门的严伯起,到前厅的婆子,再到这院子里各处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总是那么急切地跟前跟后表着忠心,一副恨不能亲手替老爷按肩揉背的模样。那场景虽说看着挺亲切热闹的,可也难免叫人觉得闹心。若是遇上五老爷心气儿不顺的时候,更是天下大乱。

那只鹰隼看着似乎还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夹杂着点点横行斑纹,虽体形不大,却已处处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又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学里?姐姐如今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不如说给我听听。我祖父常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他那里收着好多外面没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对症的。”

至于袁长卿,虽说他也可以直接从老掌柜那里打听侯家姑娘们的消息,可他不愿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愿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计着。

太太姚氏看看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马妈妈,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阵感慨。她像珊娘这么大年纪时,见了人手都会抖,哪还敢跟人争辩?!何况她的奶娘更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便是面对她这个主子,也轻易不肯低头的,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气的奶娘对上,且还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说得她奶娘都开不了口……

许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么个强硬的人,不懂得沟通,凡事只知道强逼着别人去顺从自己,所以这一世,便是面对马妈妈的恶意,她的心里也生不出多大的恶感来,只除了觉得麻烦和不耐烦……许正是这点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着,许她能找到什么方法和马妈妈和平共处。至少,她也该试着给马妈妈一个机会,试着改变她的强势……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能有人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前一世时,她这大哥最后怎么了?她这胖弟弟后来又怎样了?她的父亲和嫡母呢?后来又怎么了?她竟全然不知……

她隔着人群看向小胖墩。

小胖子条件反射似的赶紧抬头,见珊娘盯着他,那小胖脸憋得又红了一些,畏头缩脑道:“我……躲开了……”

袁长卿赶紧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唇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

“……再哭!你这是有意要招过人来还是怎的?!”

对面,林如轩则悄悄冲着袁长卿一竖拇指。

珊娘笑道:“年纪大小又不是按着个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实也是如此,过了十四岁生日后,珊娘的个子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我今年十四,你几岁?”她问。

帮着李妈妈卷着猫趣图的三和笑道:“上次轮休时,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把月钱全都花在小东街了!”一边说,一边也拿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马妈妈皱着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该有的规矩总还得有。虽然家里比不得老太太那里的排场,可照着规矩,姑娘身边少说也该有个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太太也没在意,只当是她的贴身丫鬟明兰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道:“兰儿,过来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这颜色不太对呢。”

这二人的举手投足,才终于有了点世族仆妇该有的规矩礼仪,叫已经对五房下人的职业素质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显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长歪了的歪脖子柳。

确实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见她一脸纠结地看着马妈妈,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吴妈妈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太太禀报呢。若是老太太觉得太太没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过去说话了……”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珊娘一阵惊奇,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六安能进西园,还真是她那时候多的一句嘴。

赵氏一阵眨眼,却没说话。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着盖碗茶的碗盖,学着老太太的作派,装腔作势地抹了抹茶碗里尚未泡开的茶叶,然后将那一口没喝的茶盏放到一边,却是没管她的丫鬟们,而是先转向那两个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马妈妈和方妈妈,和气笑道:“两个妈妈且坐一坐,让我这里先收拾一下,咱们再……”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摇手阻止想要上前帮忙的奶娘,却忍不住还是咳嗽了两声——这袁老大,到底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明明早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么蓦然听到,居然还是叫她呛到了。

老太太虽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却并不是个爱吃素的。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她又岂能容得别人的一点轻忽?何况珊娘之前的表现太过优异,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来,在老太太看来,即便不算是对她权威的一种挑衅,至少也是一种刻意的怠慢。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漂亮了?!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原来,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谅,也早已经没了要求原谅的资格。在她不顾儿女的意愿,强行插手儿女的未来,甚至以强硬的手段逼得儿子爱慕的那个姑娘以死抗争后,她就再没了求取原谅的权利……而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叫袁长卿对她彻底地失了望……

袁长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拧,低头看向周崇,叫了声:“五爷。”

袁长卿这人话不多,但往往只几个字就能充分表达了他的观点和态度。比如,只是轻微的不赞同时,他会叫周崇“小五”;再严重一点,周崇就变成了“老五”;很不高兴或者给予警告时,则会尊他一声“五爷”。

听着这声“五爷”,周崇一缩脖子,看着袁长卿吐了吐舌,顿时不敢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