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一转身,竟破天荒地过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带着半强迫性质地,将五太太拉进了一旁的侧花厅。

自认为看透了袁长卿把戏的珊娘,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袁长卿,且一阵默默冷笑。

好在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进到书房,珊娘一抬头,就只见她爹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屏风前。那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她爹正背着手盯着那幅画看得出神。

前世时,珊娘经常会梦到第一次看到袁长卿时的情景。每次梦醒后,她总觉得是记忆美化了梦中的少年,可如今隔着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发现,原来不是记忆美化了他,而是这个年纪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经对他再没有任何想法,却仍觉得他……

老爷的贴身小厮阿宝背着老爷冲着桂叔呶嘴做了个鬼脸儿,便提着茶壶退了出去。

袁长卿身边有四个小厮,为首的那个,就是这个炎风。才刚她从炎风身旁经过时,心里原正想着,这小厮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她还没想到人,就忽地听到周崇在那里叫了炎风的名字……

好吧,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饶人!

如今被珊娘这么指着鼻子一问,先生才发现自己的偏颇之处,顿时哑了。

五福一边走,一边好奇回头,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紧走几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这桂叔叫什么名字?”

“啊,说到这个,都忘告诉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将半个身子探过茶几,看着珊娘笑道:“我跟家里都说好了,下月初再入学。姐姐的病假是休到这个月底吧?到时候正好咱俩一起去上课。”

桂叔见了,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严老头儿一眼,却并没有多话。

便只见岸边,一截为了便于妇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栈板上,一个少年正抬头看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

“哪样?”

“这侯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爷有七八个儿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个孙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爷。侯老太爷娶妻原阳孟氏……”

果然,马妈妈拉长着一张马脸,不悦道:“姑娘的意思,可是觉得太太管家有哪里不到的地方,竟需要姑娘的指正?!”

五福的动作一滞,抬头看着珊娘才刚要说什么,却正对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气,生硬改过话头,问着珊娘:“姑娘这会儿可要喝茶?”

……在那前世的儿女脸上看到过……

侯玦抬起头,才刚要跟珊娘说话,忽地就被一阵七嘴八舌的问候声给打断了:“二爷,二爷您回来啦,二爷您辛苦……”

三和歪头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上前禀道:“竟忘了,今儿正是学里沐休的日子。”

若不是这会儿遭遇突然袭击一时没回得过神来,几个熊孩子怕是就要以为,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附体了……

正沉思间,她的耳旁蓦地响起一声哭嚎。

“怎么可能?”林如稚头也不回地道,“如今这世上的‘玉绣’早被人搜刮光了,何况侯姐姐手里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绣’,这‘玉绣’也太不值钱了。”

老掌柜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后面院子里还有一些,姑娘可愿意去看看?”说着,便引着珊娘往后院过去。

于是方妈妈识趣地笑道:“姑娘顾虑得是,都说眼见为实,想来木器店里应该有实物的。不如老奴这就去请示一下太太,然后亲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头问一直站在门边上的丫鬟明兰,“这个月的月钱早发了吧?姑娘才刚回来,那份可有补过去?”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方妈妈便又指向身后的妇人笑道:“这是老爷已经荣养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儿媳妇,如今管着家里的厨房。因姑娘才刚回来,也不知道厨下的手艺合不合姑娘的口味,这田大家的人老实,不敢怠慢了姑娘,这不,亲自领着人来给姑娘送早膳了。”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着的众人。

马妈妈就算再咬牙切齿,这会儿也不得不冲着身后随着的丫鬟婆子们挥了挥手,她自个儿则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有意想要开溜。

当年,她还年轻时,好像也曾这么热血过呢……

到得大厅中,珊娘装作一脸疲惫地往堂前的太师椅上一坐,只低头不语。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看着珊娘强打精神撑着笑脸,在那里命人端茶水送点心,大奶奶忙摆着手笑道:“快别忙了,一会儿就该到用午膳的时间了,这会儿哪还要吃什么点心。”又瞅着珊娘的脸色道:“你可还好?”

奶娘站在门边上等着珊娘,见珊娘回来,便询问地歪了歪头。珊娘微笑着冲她一点头,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愿。于是她也不多话,一转身就进了里屋,从容镇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饰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五福跟只小狗似地,瞪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圆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着珊娘张了张口,一副想要说什么,又害怕所说的不中听,会引来责难的模样。

那是一只剔透得如玉雕般莹润细腻的小手。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可虽说是庶出,这珊娘却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

病床上的珊娘顿时只觉一阵狂喜——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的女儿不计前嫌,回来看她了!

她边想着,边下意识地往袁长卿那里看过去。便只见端着茶盏的袁长卿,也从茶盏上抬起眼,那么平静淡定地望向她。

他的平静淡定,蓦地再次令珊娘一阵胸闷。于是她微抬了下巴,就那么不躲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叫她深感意外的是,袁长卿和她对视了约三瞬左右,那眼睫忽地一闪,竟首先垂下了睫羽。而更叫她感觉惊奇的是,他的耳垂竟微微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忽的,珊娘脑海里闪过前世时的袁长卿……

那时候,他们才刚新婚。血气方刚的袁长卿和她之间,仍处于试探磨合之中。那时候,他们也可算是琴瑟和谐的……而每每他动情之时,他的耳尖处,便总会如此,泛着层淡淡的红晕……

想着前世时夫妻间的那点事,珊娘心头蓦地一颤,脸颊顿时一片发烫。她忙不迭地垂下头,借着饮茶掩去那份尴尬。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后来她生了贪念,如果她能像五太太那样,只满足于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也许,前一世的他们也能过得和和美美……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有些伤心。那样的人生,对于袁长卿来说也许是完美的,那是他想要的人生,却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对面那个男人的宠爱?!不,她自认为自己很坚强,坚强到不需要男人来宠爱她。可当年她所求的到底是什么?!那种生死契阔的深情?!野史小说里描绘的那种爱情?!袁长卿这种人,懂得那种东西吗?她向他求这种东西,无异于是缘木求鱼!

这么想着,珊娘再次抬眼看向袁长卿时,忽然就能跟他一样平静淡然了。

“……怎么样了?”忽然,周崇的声音在她耳旁响了起来。

“什么?”珊娘一眨眼,回头看去。

周崇却怀疑地看看她,然后看看对面和珊娘又一次对视后,再次垂下头去饮着茶的袁长卿,笑道:“十三姑娘才刚在想什么?都走了神了。”

珊娘平静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老爷会留你们下来用午膳,想着不知道厨房那里准备得如何了而已。”

林如稚一听就十分抱歉道:“到底还是给你添麻烦了。”又叹道,“我爹这人吧,也就只在人前装个刚正严谨的模样,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时,那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这一点上,竟是我袁师兄最像我爹。”

许是刚才珊娘连着看向袁长卿的两眼,叫林如稚觉得有必要替袁长卿的沉默寡言解释上两句,便又道:“姐姐别看我袁师兄不爱开口,那只是跟姐姐不熟,等熟了你就知道了,有时候恨不能他别开口的好,一句话能噎死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