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时和袁长卿交好的端王殿下,此时也还尚年幼,且还没有留起那把著名的美髯。若不是那一声“炎风”,以及那声“五爷”,她根本就不会认出他来。

说着,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她扭头看向先生。

桂叔看着比五老爷略年长几岁,生得细眉细眼,脸上的某种神情看着简直像个老鼠精,偏一双眼眸又贼亮贼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怀疑,那双眼在晚上会不会自己发光。

于是,那没脸没皮的林如稚就这么一步步地挤压着珊娘对她的戒心,扩张着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时,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经从二门外的花厅移到了后花园里的八风阁。这会儿又因说到栽花种草,叫小姑娘又缠上来,只说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说过的花盆架子。珊娘一个没忍住,差点就要邀请这跟她其实一点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偏那五老爷一向是个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开正门,就这么从开着的侧门进了府。

“那不是……”文士张嘴刚要答话,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忽哨。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师兄?!”

“嗯?”

只见珊娘站起身,向着她屈了个膝,笑道:“先前我不在家,家里一切都辛苦着太太一个人,如今我回来了,便是出于孝道,也该主动站出来帮太太才是,偏我看着太太慈祥,竟趁势偷起懒来了,想想真是惭愧之极。故而今儿我来向太太请罪,并向太太请缨,家里但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请太太尽管吩咐。好歹这些年我在西园也跟着老太太学过管家的,必能帮着太太把这家里管得妥妥当当,叫太太省心省力。”

三和倒是一贯的心平气和,见六安站在那里没了主意,便把她叫过来,教着她怎么就着熏笼给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则过去将另一只熏炉搬近浴桶,好便于李妈妈替珊娘烘干那头湿发。

珊娘看过去时,就只见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后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边眉梢,唇边挂着抹冷笑。

她再次看向侯瑞。

方妈妈答应一声,赶紧拉过侯玦替他整理着因打架而弄得一团糟的衣裳。

“姐姐姐姐,好姐姐,饶命饶命……”

却是没想到,竟真有关系!

“瞧三哥说的,”听着堂哥好像对侯十三颇有微词,林如稚不由就瞪圆了眼,替自己才刚认识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着呢,哪像你说的那样?!我这么冒昧跟她搭话,她也没嫌我失礼呢,从头到尾都一直是那么笑眯眯的。”顿了顿,又叹道:“就是看着好像身子骨不好,说是要休学呢。”

珊娘一怔。这姑娘可真不客气,明明看着都没自己大!

“这有什么,”方妈妈笑道,“顺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来便是。”

也或许,是自幼丧母的她,心底其实一直都想有个母亲的……

珊娘却一把拦住想冲上去理论的五福,对那婆子彬彬有礼笑道:“是我无礼了。”又回头对五福道,“妈妈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珊娘下了楼,方妈妈赶紧领着那个媳妇上前,规规矩矩给珊娘见了礼。方妈妈笑道:“马妈妈那里正伺候着太太,一时不得过来,命我来听候姑娘差遣。老奴想着姑娘才刚回来,怕是这院子还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给姑娘带了些人手,姑娘先凑合着用,若有看着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为首那个看着像是奶娘的人,见珊娘如此逞凶,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脚榻边跪了下来。

看看满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满意地再次冷哼一声,“今儿我累了,便放你们一马,但请妈妈替我传句话,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给我把皮子全都紧一紧,你们顺心的日子到头了!我回来是想舒心过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气儿不顺,我就叫他们全家身心都不顺!”

于是她一脸“急切”地摇着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马妈妈是太太的人,我怎么也不至于那么不懂礼,这一回来就去挑妈妈的刺,何况妈妈这么大年纪还要帮着太太操劳,便是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女儿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只是……”

珊娘也不多话,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个砖雕的福字,便扭头低声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带着奶娘、三和和吴妈妈径直往影壁后的正厅而去。

珊娘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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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个妈妈都在偷眼打量着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往自个儿的院子过去——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终于才叫她如了愿,这会儿她不高兴才怪。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她这般突显着自己和老太太的亲密,珊娘自是没什么反应,七娘和十一娘心里却被膈应得不轻。

见几个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又道:“当初我搬来西园时,只带了奶娘一个,你们都是从那时候起就跟着我的。这些年也亏得你们的照顾了,只是我这做主子的无能,竟没能给你们一个长长久久的好前程。这西园里,谁都不容易,想来你们挣到眼下这一步也都是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若是还跟着我,别的不好说,只怕以后就再没如今的风光了。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还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们继续跟着我。如果你们各自有什么更好的前程,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会怪你们,也不会阻了你们的路,好歹算是我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吧。”

“蚕茧”里的“蚕蛹”蠕动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滚起来,却因被李妈妈的胳膊挡住而没能成功。

送回去容易,什么时候接回来,甚至是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两说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了一辈子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

他默了默,忽地团起桌上那幅失败了的放鹰图,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赵说,想法子跟马婆子的兄弟接上线,把太太的钱抠回来!”

桂叔看看脸色阴沉的五老爷,答应一声,便机灵地退出了书房。

站在书房门口,想着这些年老爷虽然没说,其实心底对太太一直都没变过,偏太太那里仍是一如既往地只愿意守着她的绣房……桂叔长叹一声。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而是我有心亲近你,你却避我如蛇蝎……

望着天空中飘下的丝丝细雨,明明是鳏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笼里一抄,忍不住就文艺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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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分,才渐渐止住。

见雨停了,珊娘便缓缓往太太的院子里过去。

此时已近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那枝头树梢都蒙着一层喜人的新绿。也不知道是因为想明白彻底摆脱了心结,还是因为这吹面不寒的春风,这会儿珊娘只觉得浑身都是轻松的,对未来也充满了某种……某种看戏似的喜悦。

那五皇子要她问一问五太太,能不能让出一幅绣品,珊娘也就老老实实地跟五太太这么说了。

五太太原以为是她想要,都快答应了,可又听着珊娘说明白,想要的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吓了一跳,忙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这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正经当寿礼送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快别说了。”

马妈妈在一旁听了,则冷哼着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绣娘吗?”

“妈妈!”太太那里忙横了马妈妈一眼。

珊娘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我这就去回了他。”又很有心机地学着林如稚的模样,扶着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别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欢太太绣的画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样喜欢才好。”

她正说笑着,忽然就看到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道:“出事了,二爷叫人推进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