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好一阵无语。且不说这十三娘在那里颠倒黑白,只这所谓的“名节”……便是真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怎么看吃亏的都只会是那个胖妇人吧……

珊娘的眉梢一动,真个儿过去看了看那个少年的脸,然后又看向其他两个少年,问着他们的家长道:“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珊娘也没有开口,只沉默着回了个礼,便领着她的人回了院子。

如今的她日子过得可真是“岁月静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暇时光趁着春-色,莳莳花,弄弄草,折腾折腾她的小院子,布置布置她的小绣楼,竟是两世以来都没有过的自在逍遥……

直到这时,严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踢了新来的门僮一脚,示意他去二门上报信,他则追上去给老爷一阵请安,又打头将老爷一行人送至正厅,然后就回去继续守他的大门了。

也亏得一个中年家人及时从乌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看着林如稚那一脸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样肯定比你袁师兄强。”

他低头看着那谱系图,却是不知道,老掌柜正偷眼在打量着他。

而这时珊娘跑来主动请缨,太太心里哪有不乐意的,可又担心马妈妈会给她脸色看,便回头看向一旁站着的马妈妈。

只是,此时屏风还尚未做成,李妈妈怕冻着她,便在起居室里燃了好几个熏炉,又叫六安把那茶炉也给搬了进来,一边替屋子里加着温,一边给珊娘烹着茶。

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仅从镜子里见过,也在……

扶着珊娘下车的方妈妈见她一直看着那边,便笑道:“那是大爷的奶娘黄妈妈和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只听着这名字,便能猜到那丫鬟的来历了。

珊娘又是一挑眉,于是侯玦的小胖脸红了,垂下头,低声嘟囔道:“我真的没有逃学……”

——好嘛,被两个大孩子欺负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个比他小的!

珊娘皱起眉,忽然再次意识到,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其实真的所知甚少……

正巧今儿袁长卿要来镇上办事,她和林如轩、周崇闲着无聊,便都缠着袁长卿一同过来了。不想无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门外停着的马车上标着个“侯”字,再听着老掌柜招呼着来人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书院读书的堂哥林如轩拉过来认人。

“可惜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欢原色的。”

“是吗?”珊娘两眼一亮,脑子里忽地便兴起个念头。

珊娘呆怔着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娘”似的,笑道:“你才刚回来,家里也没来得及给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去便是,说什么谢不谢的。”

“这是太太的东西!”

珊娘笑着欠了欠身子,算是领了方妈妈的情。

“啊……”

远远看着那属于她的小绣楼里只一片死寂,竟连盏灯火都没有,珊娘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对沉默跟在身后的马妈妈道:“我再给妈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困了。”

一旁的马妈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谓的“这么一个人”,明着是在说她势单力薄,暗地里却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撑不起这管家之责!

可转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妈妈好歹“挟天下而令诸侯”,别人怎么都是仆,除非是她的父亲嫡母,否则这家里还真没人能治得住这个狐假虎威的“九千岁”。

马车上,珊娘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西园,然后抿唇一笑——这会儿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真心实意地笑了。

见大奶奶进了门,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于是,才刚那孤独无助的形象,就这么一晃眼便不见了。

这架势,顿时镇得只能在小小五房里兴风作浪的马妈妈消了气焰。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珊娘亲自从双元手里接过茶盏,一一给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脸上露出些许客人们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恼神情,心里却暗道:要不是赶着避开这倒霉的春赏宴,我也不至于冒着惹毛老太太的危险,这般仓促行事了。

便只见她的奶娘绞着双手,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显然心里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双元涨红着一张脸,死咬着唇,好像怕自己会冲口而出什么要紧的话一样。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么平和地垂着眼,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四喜飘忽着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对上眼的模样。最有趣的是五福。

忽的,原本皱着眉的李妈妈那神情就变得柔和了起来。她走到罗汉床边,脱鞋上了脚榻。三和五福则双双上前,挂起床上的纱帐。李妈妈微笑着屈起一膝坐在床边上,弯腰凑到那只“蚕茧”的跟前。

要说当年老太君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自那以后,老太君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则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爷们,会跟着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后的前程也不同于人……

不过,显然门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应,脚跟一旋,便兀自出了卧室。

而很不幸,这个人选正是她。特别懂眼色、知进退,顺从听话又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当两个孟老太太撮合他们时,他才没有反对……许不定这种双方家长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

只是,怕是袁长卿也没想到,终日打雁的他居然会被雁啄了眼。那时的她,确实如他所需要的那般听话、顺从,知进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个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给他之后,他才后悔地说:“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头,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阵默默发笑。这竟是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说起来,袁长卿也没占到便宜,他也同样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吗?!

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就是一阵愉悦。再想到袁长卿时,她发现她竟没了之前那种心慌气短的压迫感,甚至隐隐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热闹似的……稍有些变态的……窃喜。

——如今对于袁长卿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可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却并不陌生。所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站在一边偷偷看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跟精明的侯家姑娘们周旋,看他怎么挑选他的新娘,看那个雀屏中选的新娘,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她那样愚蠢,竟想着从这桩交易婚姻里得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手肘支着车窗,以手背遮着半张脸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却是不知道,她这变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里竟是另一种解释。

想着自家妹妹一向是个假正经的书呆子,想着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样,想着他对妹妹献的殷勤,想着这“不谙世事”的妹妹不定这会儿已经被那油滑小子勾动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爽。

于是,中二少年不爽地冲着妹妹喝道:“瞧你那样儿!不过是被人献了几句殷勤,就找不着北了?!”

“什么?”珊娘一愣。

“别以为人家是真对你有意思,人家不过是拿你寻开心罢了!”侯瑞撇着嘴道。

有那么一刻,珊娘差点就以为她这哥哥也是重生过来的了。可顿了顿,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脑袋上拍出一记铁砂掌。

“你胡说什么?!还有脸说我!我说你脑壳坏掉了,你脑壳还真坏掉了?!便是看到别人欺负同学,你告诉先生就是,偏你自个儿逞能,竟还一个打三个!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侠客不成?!先生问你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还死撑着面子不说?!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场,最后竟还劳动我费口舌来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个儿擦干净屁股啊!”

侯瑞当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里,竟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直到他妹妹连珠炮似地轰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这才醒过神来。

而,别说侯珊娘动手打人这件事,便只那两个不雅字眼儿,就给了他不小的冲激——这样粗俗的字眼儿,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讲究个礼仪风范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势往后一缩。

“白痴!”于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气地再次呼上他的脑袋,“下次再麻烦到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觉一股气息直冲脑门。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应该说,是头一次有家里人敢打他。要知道,连他最淘气的时候,五老爷也只是罚他跪祠堂,却是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