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鹿一人立于马上,目光悠远地望向那巍峨的皇城,白面青年骑着马跟上了他,轻声道:“多谢王爷了。”

杨敏平日虽然略有些温吞,但到了这个时候却是执拗得出奇,觉得自己受了羞辱,说什么也不肯与当今天子再见一面。说是宁嫁潦倒白丁,不嫁天下至尊。这可算得是一句相当不尊重的话,杨卓差点没个这个平日里乖巧的女儿给吓死。

连城放下茶碗:“这么说,方爱卿是乐意得很了?”

女人策马在连城面前停下,连城不躲不让,仰首看向连城。面上有些迷茫的神色,两袖垂在身侧,面上是一派天真自然。

连城反倒是一脸讨好的模样:“由她去吧,花瓶摔便摔了,朕回头再选几个,送到您那里去。”

赵西楼没有同他多言,只是冲着拍了拍裤腿正欲站起的青年道:“在这里说这些,不觉着丢脸吗?还不同我回去。”

运气不好,可谓是十足的不好。

庙会上人来人往,赵西楼恨不得要牵着连城走才好,然而买了一副面具的空当,却发现身边的小孩子不见了,她有些紧张地将眼神四下乱晃了一下,终于是在不远处的摊子前瞧见了连城的背影。

偏生赵理元此时对着他女儿百依百顺起来,气得二夫人想要揪着耳朵大骂他一通“吃力不讨好”,往日落魄时落井下石过,难道还会在意你如今这点锦上添花。

赵西楼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将师傅的名讳换做了姐姐,感觉有些别扭,但也随他去了,并不纠正,反正被叫一声姐姐也不痛不痒不掉块肉。这招还挺管用的,赵西楼其人吃软不吃硬,天大的事连城撒个娇,那也是屁大的事。

到底赵西楼还是把连寒领了回去,这一番下来苌鸿倒是对赵西楼刮目相看了,毕竟他心里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这位被先帝宠坏了的骄纵公主。赵西楼不废一兵一卒地把她说动带走,真的是可怕极了。

可赵西楼却觉得有些难过,那种从心底而发的难过,冰冰凉地缠绕上她整个心脏,让她有了一种无处遁逃的失落感。

上辈子苌鸿沉迷沙场,无心谈情,到死还是光棍一条,死也是死在北漠聊城中,恐怕也无人能替他马革裹尸——更别提什么替他烧烧纸钱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看看遗诏上都写了什么,合自己的心意,那是最好,若是不合心意,那就改掉。

两人正气氛融洽地聊着,今云便牵着裙裾,急匆匆地进来了。赵西楼有些疑惑地看向今云,今云喘了口气,缓过来了才说:“苏公公来了。”

天子未怒,却也再无翻身仗可打。

徐蕊根本不听她的话,她努力挣开身边要拉住她的侍卫的手,手脚并用地爬着,向着站在远处正要离开的老皇帝大声叫喊起来:“就像赵西楼说的,如果这事是我做的,我又何必要留一个竹叶青的破绽?让你知道我是主谋,废了太子吗?”

众人还未看见他的目光如何变得锐利,便被雪白剑光晃了眼睛。镇山河凌空劈下,那几条青色长蛇便断作了两条。

连城手足无措地扭过了头。

她一笑自己多想,心底默默又复习了一遍老皇帝的笔法,她未敢懈怠,每日逼着自己写下去,慢慢竟也磨出了老皇帝陛下的豪气凌云,磕磕绊绊也有七成相像。

赵西楼的目光落在了西南王的身上,上辈子两人未有正面交锋,她实在是不好判断两人哪个实力更强,也不愿意站到昔日好友面前与之为敌。

公主迟迟未到,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魏鹿无奈,我爸不纨绔,你便疑心病。我纨绔给你看了,反倒还要骂我。

庄妃似乎很是赞同皇后这番话,笑道:“是了,陛下虽有任性的时候,但最是注重大局,不可能真万事由着那贱人。”

老皇帝这次出行没有几个随从,阵势一点也不大。赵西楼从善如流地跟在后头,眼见着连城跌了一跤,赶忙弯腰扶起他,才见他鞋子早已磨得破了,这冷天里行着恐怕是走在刀刃上。

连城理应冷眼旁观的,他心头有万千的困惑飘来荡去,却也只是用那双浅灰的眼平平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昳丽少女。

赵西楼总算把目光从袖子上移开了。

赵西楼的笑化作了唇角一把冷硬的钢刃:“还要我说吗?拿下来,还我。”

毕竟皇上金口玉言一出,再闹也是一样的结果。

魏鹿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你愿意同我走吗?我这大夏江山不要,我这高官厚禄不要,陪着你纵马河山,徜徉江湖。你愿意同我走吗?”

连寒仿佛第一天见到魏鹿一般,虽然她满月时第一回见到魏鹿的时候,自己尚在襁褓里,往伸手来逗自己的小王爷脸上咬了个牙痕印。

多年后那牙痕已经消去了,魏鹿无端提起时也只是于时戏谑一句我们八字不合罢了,一如往事前程都一并风干在了岁时中。

她的神色终于从长公主那应当有的矜持泰然变成了慌乱的少女,二十来岁的少妇脸上露出了十六岁的她应有的神色,是她少有显露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了她十来岁时看过的那场烟花,盛放在皇城的上空,那是薄暮与极昼不分的艳光四射,又或许是流霞与山岚的颜色。

魏鹿说:“这是送你的。”

她却说:“你这是借花献佛。”

她会错了意。

又或者是她从未有意。

虽然她的记忆已经掠过了千山万水与江河湖海,但是放至眼前也不过虚虚一霎。不过是魏鹿睁着那双深情的眼睛望了她几秒。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是魏鹿十一岁时,得了那张好弓,是他十四岁时,得到了那把宝剑惊鸿,是他二十岁时骑着高头大马,提着惊鸿与好弓,夺了那射猎比赛的第一。

少年骄傲矜持地目视眼前的豪贵们,有些独居尘外的逍遥狷介。

连寒看着他,只是想,我要击败他。

从来的得理不饶人,从来的一往无前,从来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连寒自诩勇者,最看不起的自然是懦夫。

于是连寒看着眼前人同那个骄傲的少年两相重合,用一口气吐出了一个不字。她不喜欢这样子的魏鹿,小心翼翼得摧毁了他自己,留下的人不过面目全非的一张脸罢了

她从前的所爱之人在北漠,她如今的所爱之人或许正在赶来救她的路上。她爱的从来不是江湖或是朝堂,她所爱的,不过是爱人的立足之所罢了。

她不知道魏鹿在等一个什么答案,但她知道自己的答案必然不合他意。

赵西楼深吸一口气,冲着有些诧异的魏鹿道:“西南王,退回去。”

宋远在一旁冷笑了一声:“你如今已是笼中困兽,怎么敢拿这种口气同西南王说话?”

赵西楼从魏鹿的身上移开了眼睛,她看宋远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哀家有何不敢——难道还要对着你们这群叛臣贼子下跪不成。”

“哀家非但敢用这种口气同你们说话,还要拿镇山河削了你们的脑袋。”

宋远怔住了,确切的说,他是被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