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年一月,郑经病死的消息传来后,张寅青便奉命与姐夫许得耀过海去看究竟。结果才一下船,就听见能干的长子郑克奖为人所袭杀,阴谋者立了方十二岁的郑克爽,政事混乱到令人失望的局面。

他聪明绝顶,是善于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即使是小小的年纪,在清廷的缉拿中度日,他仍是保持极乐观的态度,那种乐观,甚至被人认为是玩世不恭。

张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没现她的异样,继续说:“这房子原是我师父顾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给满洲王爷,满清为了笼络汉人,所以就盖了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那所谓的三头目走到张寅青的面前来,叫嚣着说:“你,可以操练打仗。”张寅青驼着背,拄着拐杖,露出一副畏畏缩缩的讨厌相。张官忙说:“报告三头目,他是瘸腿。”三头目往下一看,果真这人的左脚上血迹斑斑,短了一截,他皱眉说:“你怎么老找这种不中用的家伙呢?”“三头目,我明天就好,马上就能上阵杀敌啦!”张寅青的口吻,像极了卑微的小老百姓,攸君着实惊讶他的演戏天分。“算了!你去垦田,你老婆去种菜吧!”三头目不屑一顾地说。“老婆”一词依然令攸君觉得刺耳,但张寅青倒大模大样的牵着她就往山寨后面走,并小声的说:“跟着我,寸步都不许离。”周围散布了许多游民,他们的情况不比在街头好,为了那一碗混着石子的稀饭,还得要做苦工;到时官兵来了,还得当土匪来办。但人在走投无路时,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就如她,虽有种过花,但哪曾做过菜园的粗活呢?攸君把孩子放在地上,她哭了两声,就跑去找自己真正的妈妈。“我真的要种吗?”攸君问。

但他是叛贼,大明是亡在他手上的,我们根本不承认他是汉人。”卢应文叹了一口气,“而且,这些年来,许多观念都不同了,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只求和平温饱,不在乎紫禁城里坐的是什么人,谁好谁就是皇帝嘛!”

由大清格格,到大周公主,让攸君小小的年纪,就被迫拥有龄的成熟。她开始在表面上隐藏自己的情绪,哭的时候,或许内心在笑;笑的时候,或者内心在哭,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孤独的。

春雨飘过了二月,飘过了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只要吴世蟠一投降,公主府就会立刻办喜事。”消息更灵通的人说。

张寅青听了,根本无心再工作,他就知道,所谓侯门深似海,攸君一回到北京,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当初他就不愿意让她走,但不走又是遗憾,因为爱,他忍心放行,一路护送;但他也同时下定决心,攸君是暂返娘家,时间一到,他自然要把属于他的要回来!

于是,他再度擅离职守,背着帮主,潜入北京,临行前他只告诉林杰一个人。

天呀!我还以为你对吴姑娘早就没兴趣了。”林杰惊愕地说。

我一旦要定什么,就绝不轻言放弃。”张寅青信誓旦旦的说。

即使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你也要?”林杰仍不敢相信。

你曾经看过我像此刻这样认真吗?”张寅青一脸严肃的问。

可是……这后果不堪设想呀!”林杰愁云满布地说。

会有什么后果?我快快去,又快快来,就带出一个攸君而已,甚至说不定在大家都还没注意到之前,我就已经回通州了。”张寅青颇有自信地说。

林杰可没那么乐观,在目送他走时,脸色是极端的沮丧。

张寅青在入北京城后,也现事实真的没有他预估的容易,不但大方抢抢不到,就连要使出像师父“偷”阿绚格格般的手段,也没有门路。

和尚是当不成,梁上君子倒可以试试看,不过,北京的禁卫森严,不愧是府之区,一入夜,站岗的哨兵几步就一个,各衙门的都老爷掌灯巡逻,见人就问,见可疑的人就查、要做飞檐走壁之事,技巧还非得相当高不可。

幸好张寅青见多识广,什么艰险没经历过!他先在开米铺的朋友家待了几日,仔细探访路线,由当初吴应熊的余党中,找出去公主府的暗道。

在万事俱全后,他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身黑衣,轻悄悄地走在各胡同间。

公主府位于石虎胡同内,占了一整条街,那么巨大的宅院,据说明末生过周延儒惨案,七年前又是吴应熊公子的悲剧,所以,早被人视为不祥之地,天一黑,便无人敢靠近,因而更显荒僻。

张寅青一看见它就不喜欢,攸君又怎么能住在这里呢?

他是翻墙高手,没几步就处在森森的庭院里。站定后,他仔细聆听观察,他现公主府并非完全没有防备,正如攸君所说的,还有可能进得来,却出不去呢!

而且,那一幢幢的阁楼厢房,数都数不清,攸君到底身在何处呢?

排除掉前后两段,他来到最隐密的中间内院。没有月,四周暗影幢幢,守卫的士兵比预料中的多。他只能猜测,如此的夜,攸君必不能眠,哪儿有灯,哪儿就可能有盼着他来的攸君。

他大胆地往***处走,突然,一阵铃声传来,叮叮叮的,有说不出的熟悉,似乎是他的串铃子!

张寅青随着铃声往前走,绕过曲折的回廊、一片高大的梧桐树,果然看见一盏如豆的***。避开几个走动的仆人,他由纸窗一看,坐在椅上沉思的,不就三个多月不见的攸君吗?

确定左右无人后,他疾窜进房内,先吹熄蜡烛,同时拥住她,再轻声说:“别出声,是我!”

这不是梦!攸君可以感觉到他的身形和气息,但一方面惊喜,一方面又觉得焦虑,“你怎么来了?你不知道北京城里到处都是危险吗?”

你爱我,不就是因为我的无所惧吗?”他的手抓得很紧,口吻却很轻松,“你是我的新娘,你回娘家的期限已到,我来接你了,你准备好了吗?”

寅青,我……”她有满腹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启齿。

门外有丫鬟敲着门:“格格,你睡下了吗?你要的剪刀我取来了。”

剪刀我不要需要了。”攸君在黑暗中说:“我很累,别让任何人来吵我。”

外面的丫鬟应了一声,脚步逐渐远离。

攸君正侧耳聆听,感觉到唇上有他温柔又迫不及待的探索。

张寅青吻着她说:“我要测测看我的攸君是否还爱我?你有没有因为亲情的围绕和荣华富贵的享受而乐不思蜀呢?”

荣华富贵从没带给我快乐,又有什么好贪恋的?”攸君偎在他胸前说:“不过,亲情的确带给我困扰……”

所以,你就答应和征豪完婚了吗?”他的口气变得很严厉。

我没答应,我还一直求额娘,但她不肯帮忙。我甚至想,我要去求征豪,他是个讲理的人,或许愿意成全我们。”攸君说。

不!别求他,有我就够了!”张寅青坚决地说。

我想了很多,这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你能了解他的为人……”攸君解释道。

不管他的为人如何,我都不信他会让步。”

听到攸君赞赏征豪,张寅青觉得颇不是滋味,怪声怪气的说:“因为我若是他,能够娶到你,就是千军万马来,我也不愿放手。”

攸君闻之,不由得难受地说:“有时我真不明白生命要告诉我什么?从小我就被教育得要做一个完美的女子,有完美的生活和感情。结果一路走来,什么都要裂成两半!

我好想要你的洒脱和不在乎,我甚至怀念我们一起流浪的日子,那时的攸君才是无忧,但那无忧又要付出许多代价。我不舍我额娘,不忍伤害征豪,但又一心想跟你走,我该如何做才能无憾呢?”

攸君,人世间没有完美,也没有无憾,牺牲了你我,世界也不会更好,就随你的心走吧!”张寅青轻拭她的泪说:“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就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行动!你知道由什么地方出公主府最好吗?”

他不容否决的语气,终于让攸君下了决心,“后院的石井,七年前,蒋峰就从那里把我带走的。”

时间急迫,攸君什么都没拿,就只取下张寅青的串铃子系在腰间。

张寅青牵着她的手,穿过梧桐树,踩上阶梯,串铃子一动,出声音。

攸君一惊,停了下来,蓦地,建宁长公主由回廊另一头的月洞门奔过来,大叫着,“抓贼呀!我就晓得,吴家的人又会来偷走我的攸君。征豪,快来挡人呀!”

张寅青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攸君护在他身后,不许任何人接近。原本暗寂的宅邸,慢慢由各角落出现许多人,有家仆、有侍卫,算算有上百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身猎装,双目炯炯有神的征豪。

一个是满清贝勒,一个是漕帮小祖,已让四周人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对立气氛。

抓住他!他是云南派来的人!”建宁公主疯了似的说:“攸君,你快过来呀!”

额娘,他与吴家无关,他是张寅青呀!”攸君想走过去安慰母亲,但张寅青挡着她,她又说:“征豪,快叫那些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