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年多都很平静,但自从去秋狄岸来过之後,一切都渐渐动摇。有时走在山里,老觉得他会出现;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为他在注视,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剑,记忆不归怀川,而归给了那个不该的狄岸。

日影的移动让采眉惊觉自己由早膳後就坐在这里,已经一个上午了,以前的这个时辰,她会和小姑摘菜、汲水,陪婆婆闲聊天,总之,在屋内庭院有许多杂事够她四处忙碌,而非坐守於此。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後,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

静静的午后,拥挤的人潮减少了一大半,赶牛赶猪的都离去了,只留一些杂货、采菇和卖糕的小贩还闲闲地来往著。

以他最信的紫姑女神为例,便由三品以上的大宫女儿中,选出品貌八字最佳者,封为观音,入宫奉祭。

白短如许,

黄菊倩谁簪。

太阳下山了,残霞照著这依傍峻岭的小镇。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剥落的房舍,就明白不会有可以让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净的客栈了。

他们由富阳往西行,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来愈颠簸。或许是不想引人注意,怀川总刻意避开都通大邑,专挑偏僻的地方走,於是也错过了比较像样的驿站和旅舍。

因为采眉,行程已迟缓许多,但对她这样从未经历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尽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娇气,然而,穷山恶水的飘泊,若无坚强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难吃得消。

没错!她是从不曾抱怨过,再苦再累,也咬紧牙关的忍下来,比如她的一双脚,有时因为路险,无马无车可坐,必须用走的,才第一次,脚上就起了水泡,然後破了再长,长了再破,仿佛又回到幼时缠足那血肉模糊的情况。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对怀川说。幸好过了江西省界後,他们一直骑马,双脚不必再受压迫,虽仍有阵阵椎心之痛,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停在一楝门口直竖著栏杆的客店前,怀川很快的下马系绳。采眉望著地,吞吞口水,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来,脚才一碰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穿心而过,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还好吧?怀川忧心的问。

我很好。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可才没走几步,猛地跟跄,整个人斜倾,若非怀川扶住她,她铁会跌得很难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时拉拢衫裙,怀川的手也立即放开。他们这一路上很少交谈,相处得就如一个耿直的兄弟和一个贞烈的寡嫂,她虽觉得可笑,但他要假装,她也乐意配合。

她曾想过要揭掉狄岸那虚伪的面具,但如此一来,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变脸,然後用丈夫的威权逼她回南京,到时她连威胁要出家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宁可当寡嫂,还得到一点自由和尊重,让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礼教框框外,体认到另一种从不知道的男女相处方式。

怎麽形容呢?有情恰似无情吧!

像此刻,她忍痛走向房间,感觉到怀川在她身後的视线,内心不禁泛起战栗,是一种无法陈述的愉悦滋味。

若在从前,她一定会又羞又恼,为著男女之防,整日如惊弓之鸟,陷入无数的挣扎和矛盾中,简直要令她崩溃。

现在了解他的真实身分,心态完全改变,一下子海阔天空,人不自觉的放开,偶尔还会去招惹怀川,反而轮到他不自在了。

采眉的唇边浮起一朵浅笑,暂时忘了脚上的痛苦。直到坐上那叽嘎作响的竹床,折磨人的尖锐疼痛才又回来。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木底鞋,再来是绣鞋,那缠足的布真的又染了斑斑血迹。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怀川在门外说:呃……我已经叫好饭菜,可以下楼吃了。

又要下楼?她忙说:我很累,想休息,你自己吃吧!

听他不吭声,大概是接受她的理由了,所以,采眉继续低头解开白布,一层又一层的,那弓得秀气适中的脚上,有新旧泡和磨擦伤,状况不好也不坏,只可惜了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她惯例以巾布细心擦拭,至少感觉乾净清爽些。虽然有一点自怜,但在富阳冲动地随怀川出走後,曾有的种种疑虑回到脑海,然而,她却不曾後悔过。

在离开前,她写了一封信禀告南京的爹娘,说她自愿在竹塘守丧三年,再由夏万亲自送函。这样的欺骗虽说不好,但若揭开真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你真不怕南京的家人现吗?怀川那时不以为然的问。

本来我二姊在杭州,是要有些顾忌的。采眉说:但她在年初已随我姊夫回北京,而我娘家暂时不会有人来看我,你不用担心会背上一个诱拐的罪名。

什麽诱拐罪名?根本是你赖上我的!他冷哼一声说。

采眉为这段对话笑了许久。

嗯!当个没有忌讳、责任及束缚的女人,想做什麽就做、想说什麽就说,真的很快乐,但是,这种福能享一辈子吗?

她躺著,把已不再疼痛的双脚伸直。

蓦地,又有敲门声传来,同样是怀川的声音,呃……夏万人已到,你或许想见见他。

采眉心里著急著,胡乱整理衣装、套上绣鞋,地打开门。

夏万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恭敬的向她请安,并说孟家一切平安。

采眉忍著脚上的不适问:老爷和夫人相信你的说词吗?

相信。夏万回答,孟老爷还特别夸赞三姑娘的孝心,孟夫人也掉了些眼泪。

采眉听了心酸,刹那间觉得自己好惭愧,有负老人家的一片苦心。这都是怀川害的!她没好气的瞪了怀川一眼,然而,他却只看著木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谢过夏万,把门关上,四周简陋的房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有舒服的日子不过,为何要随著仍不肯承认是她丈夫的怀川吃苦又受累呢,她愣愣地坐著,门意外地又响了两声,但这回怀川不等她应答就走进来,手上还拿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你要做什麽?她赶忙将脚收进裙子底。

你的脚流血了,为何不说呢?他的眼睛看向并没有完全遮住的缠脚布。

采眉的脸顿时通红,从缠脚的第一天起,母亲就三令五申的叮咛,这缠布是女人的私密,不许任何男人看,除了丈夫。

呀!她羞什麽?怀川是丈夫……但此时他是狄岸……心里挣扎著,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著实尴尬极了。

怀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错了,竟任感情泛滥,带她进入危险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热而香汗淋漓的脸,在荒原中寸步难行的模样,都在在让他怀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烦?

他有好几次想改变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舍让他带著她一镇又一镇的往前走。方才无意间撞见那染血的缠布时,心还猛地痛了一下,她这倔得教人生气的女人呵!

我的脚与你无关。采眉结巴的说。

怎麽无关?等你残废了,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成为我们的累赘。他的情绪仍未平复,你必须抹药。

我才不是残废,更不要用你的药!采眉痛恨他的用词,极不友善地说:请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许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绣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