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粗活他会抢著做,就连婆婆也爱在他左右,於是,除了采眉的寝屋外,他几乎无所不在,身影处处。

怀川随著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天涯任我聚?

汶河绵长,可入黄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後的第一站。

三位入选的观音方十来岁出头,刚开始时还被宫里的龙台凤阁及奇花异草所吸引,但建醮献瑞的典礼,实在沉闷地教人难受,尤其要背皇上本身那长长的道号,错一个字都不行,才叫紧张得连肚腹都打结了呢!

当然,采眉是不许有的,尽管她才二十一岁,却已必须见花美而心不动,闻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过去两年多都很平静,但自从去秋狄岸来过之後,一切都渐渐动摇。有时走在山里,老觉得他会出现;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为他在注视,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剑,记忆不归怀川,而归给了那个不该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华满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进入脑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难!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松了又捏了、捏了又松,那是大姑姑给她的一百个铜钱,说夜里睡不著时,就丢来检。

她从来没用过,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惨哪!一个黑暗中偻跪的身影,无助狂乱地捡拾著散乱的铜钱,如无止尽的惩罚。那代表对内心欲望的降服,是失败和瑕疵,采眉不愿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聪明的,不见外人,省却多少烦恼呀!

也许她该捡一次,尝尝膝皮磨破,羞愧难当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复平静。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陶罐盖子想洒落铜钱……

突然,远处有呜——呜——声响传来,在静夜中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在采眉还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时,夏万已急促地来敲房门,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鸣响,应该是有海寇来了,我们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觉得身子一阵阵冷起来。朝廷有东南倭患的事她从小听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杀人如麻的残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吗?至少在竹塘这几年都不曾遇到过啊!

虽是方寸大乱,但她还能镇静的安抚小姑,帮夏万背起婆婆,眼观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还要带些什麽呢?

我的妆奁、绣好的枕被……巧倩脑里一片空白的呢喃著。

顾不了啦!命要紧。夏万边往屋外冲去边说:东西可以任他们抢,安全最重要,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夏万原不想吓她们,但这是事实,前些年倭患最烈时,血洗大城小镇,人人闻之色变。

巧倩听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愿意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山径上已挤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乱的蜂群般杂沓无章,就怕下一秒那扬著长刀的匪寇就会朝他们的头顶劈下来。

他们的目标是山腰的一个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时候挖掘的,多年不用,也不晓得坍塌了没有。

听说他们上个月才窜过杭州、苏州,怎麽也没想到会看中竹塘这小地方!有人说。

也许只是路过而已,我们又没什麽宝物可抢。另一人回答,并大声念句阿弥陀佛。

闻及宝物二字,采眉想想,她们以命护住的流空剑正是稀世珍宝,若海寇看到,哪有不夺的道理?

她的心顿时凉到底,她们走得不远,回头还能瞧见自家屋顶的轮廊,或许还有机会……若是宝剑遗失,那可是终生的悔恨哪!

万叔,我必须回去拿流空剑!采眉话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惧地大叫一声,但没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度奔跑著,心里不禁暗忖,若是她没缠足该有多好,或许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静,她刻不容缓地取下剑再冲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轮明月和她,那气氛惊悚得令人脚软,因为……她似乎已听到隐约的马蹄和呼啸声……

猛地,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来,并低咒一句说: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动著,挣扎中还掉了一只绣鞋。正当她以为自己死定时,人已跌到水井後头。

那人嘲讽的声音再次传来,节妇守则是宁死不屈,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个万一时,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听出他的声音,尚未回应,他就轻嘘一下,并以身体挡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里疾进,闪闪烁烁的犹似鬼魅,约有二十来个,在如坟场般寂黑的村庄里飘荡,恍如冥王出巡,风凄啸、夜阴寒。

采眉感觉到狄岸的背极僵硬,顶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过来。突然,有个奇怪的声响呱叫著,半像人、半像兽,乍听之下好像是阿你的头和[杀又拉拉之类的怪异话。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来,那东西又叫了两次,有种顽皮、淘气的意味。而很不幸的,这捣蛋鬼朝水井而来,最後站在井盖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只鹦鹉,圆眸亮晶晶的。天呀!他们今晚不会就死在这爱学人讲话的怪鸟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进夏家的庭院,一个雄浑略带粗蛮的口音说: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麽有趣的东西?素的没啥意思,若是荤的,大家就有福啦!

所有的火把部跟著围到水井附近来,眼见无处可走,怀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鹦鹉也奇了,竟主动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极了,不自觉地抓紧他的衣服,不许他去做蠢事。

怀川仅是将左手向後,轻扯开她僵冷的指头,然後握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抚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将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怀川的脸上毫无惧色,带著鹦鹉直立起身,让大家看清楚他後,便先声夺人地对领头者说:这『阿奴』鸟儿,原来养在杭州胡宗宪的宅第里,阁下拥有此鸟,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迟风,久仰了!

领头者高踞马上,不承认也不否认,语调不变地说:『阿奴』是养在胡府中,但并不是属於胡家的。如今胡宗宪家破人亡,鸟命经人命长,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怀川听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扬翅飞起,口中嘶叫著杀又拉拉,很笨拙地飞回马头中间。

让我猜猜,领头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迳自接下去说:这『阿奴』不把你当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踪李迟风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

再下狄岸,由去年秋天找你,已经半年了。怀川照实说。

找我?你别忘了少林寺是与我们为敌的,几年前,你们的目空和尚还帮官兵杀了我不少兄弟,我实在想不出你有找我的理由。领头人如此一说,等於表明了自己的身分。

我们有个共同的目标——罗龙文。怀川不畏不惧的说。

罗龙文是严世蕃的亲信党羽,这一次也被流放到远边,传闻也已违旨逃回江西安徽一带,行踪诡密。他曾是大海盗汪直的儿女亲家,後来伪装成内应出卖兄弟,帮助朝廷破了倭寇,自己则藉机平步青云、享受富贵,成为一些江湖人士唾弃的对象。

李迟风听见这个名字,并不动声色,只是笑笑说:我和罗龙文早就没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为罗龙文也到处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势力来帮助严嵩父子东山再起。怀川说。

哈!你是来劝我要置身事外吗?李迟风大笑出来。

不!我们是希望你能和罗龙文接触,让他和严世蕃栽个通倭大罪,死路难逃。到时,你报了你的仇,我也报了我的仇。

报仇?我为什麽要报仇呢?李迟风冷冷地反问。

罗龙文出卖过你们的兄弟,不就是你们要诛杀的目标吗?怀川说。

诛杀?哼!你也太高估我们了吧?李迟风冷哼一声,我们这群海盗是利之所趋,不讲正义的,我们爱钱贪财,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钻。罗龙文若是奉上黄金、美女,我们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脚趾头啦!对不对,各位?

後头的二十几个大汉闻言皆狂笑,火把也随著笑声颤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