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後,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著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船上的舱室以实心木头建造得有模有样,窄窄的桅板间还围著雕栏,所有的窗口都以竹帘布幔严严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断,那主人不但是大官,还带著女眷同行。

他在位的第三十六年,建醮坛祈天福,达到最高峰。

日影的移动让采眉惊觉自己由早膳後就坐在这里,已经一个上午了,以前的这个时辰,她会和小姑摘菜、汲水,陪婆婆闲聊天,总之,在屋内庭院有许多杂事够她四处忙碌,而非坐守於此。

但狄岸来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别说粗活他会抢著做,就连婆婆也爱在他左右,於是,除了采眉的寝屋外,他几乎无所不在,身影处处。

就一个寡妇而言,家中多了个陌生男人,著实有诸多不便。不许对视、不许交谈,无时无刻存在著无形的忌讳,一有响声她就得躲开,最後竟给关到这织布房里来。

她有些明白大姑姑为何要深居贞姜楼,二十多年不踏出一步了。因为举止可以约制,意念却难管束,一飞就抓不回来;为免有意无意的流言,断绝尘俗是最乾脆的做法。

当然,她相信凭自己的端静,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狄岸而乱了心思,但他又带著奇特的影响力……

屋外有笑声传来,极开心的,尤其是巧倩,如铃音朗朗,甚至含著几分轻浮。自从家变以来,采眉不曾见她那麽快乐过,有时她黏著秋岸,竟忘记女孩该有的分寸,弄得她这个做嫂嫂的不知该如何提醒才好。

又是一阵呵呵的开怀大笑。

采眉忍不住走到窗边向外看,竟见狄岸和巧倩贴身站著,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撑著她的腕,而巧倩的绢裙还反摺上来,露出里面的棉裤。

更过分的是,他们手中同握的是放在采眉房内,她一直悉心卫护的流空剑,她死去丈夫的遗物!

那狄岸就如此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要欺她们寡妇之家吗?但偏偏婆婆也满脸笑容,因为她看不到,只由耳朵听,丝毫不查任何逾礼的举动。

而在一旁堆薪柴的夏万也笑咪咪的,似乎不以为杵。

采眉轻皱眉头,等著狄岸放开小姑,但他没有,还用另一手环过巧倩的左臂说:流空剑本身就传著好几套剑法,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就是一句口诀。

我知道!巧倩对他甜甜一笑,『畏畏流空』是阳刚的日剑,代表正义;『星月驰驰』是阴柔的夜剑,代表节操,它们相辅相持,互为依恃。

没错,日剑分『流云』和『碧空』两套,夜剑分『晓星』和『寒月』两种,可以一起学,也可以分开学。狄岸双手轻扬,剑在天空中划下点点锋芒。

女子适合练夜剑,我教你的正是『晓星』。

巧倩随著他的身影及手势,两人更形亲密。

这时,卢氏说话了,狄岸呀!你对流空剑的了解并不少於怀川,怎麽印心师父没把剑传给你呢?

呃……怀川一向学得比我好。狄岸表情怪怪地说。

娘,我们不如把『流空剑』送给狄大哥,好吗?巧倩终於放掉剑,兴致勃勃地对母亲提议。

采眉的怒气陡地升到胸口。这男子原就来得突然诡异,不但打扰了她们平静的生活,如今竟还要拿走剑,莫非这是他真正的目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走了出来说:流空剑怎么能送人呢?它代表的是正义和公道的大无畏,是我们夏家的精神,得永远留在夏家的!

怀川转头看她,那么年轻秀丽,却又严肃冷漠的一张脸!过去几日,她真的做到该有的贤淑典范,远远地保持著距离,把他当成会咬人的狗一般。

这就是她要当的烈女吗?怀川若不是她丈夫,一定只有尊重;但实为她的丈夫,就有一种蠢蠢欲动念头,想逗逗她,看她是否如表面上的一心一意和不苟言笑。

嫂嫂,剑挂在墙上多可惜呀!我们把它送给狄大哥,才能伸张正义与公道,名剑方有用武之地嘛!巧倩说。

因为是名剑,才要更加小心,若随便落入不明之士手上,岂不成了为非作歹的器物?如此一来,不但毁了这把剑,也毁了夏家的一世英名。采眉说这些话时,看都没看怀川一下。

怀川扬扬眉,以为她拘谨守礼,没想到一开口竟是犀利不饶人。看她绞著帕子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的愤怒,毕竟她还年轻,不能完全做死了心的木头人吧?

狄大哥不是不明之士,他是怀川大哥的朋友……巧倩急急地说,恨不得能道出真相。

嫂子说得很对,我是有些来路不明。怀川自嘲完後又说:不过,有剑不练也真浪费,流空剑既有阴柔招式,不如让你们姑嫂来学,既可防身,也可传承。

好主意!巧倩雀跃地说。

如果狄岸愿意教就太好了!卢氏点头说:依夏家的家风,并不反对女孩子学点防卫武功。

采眉有些措手不及,她虽非缠足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可也没想过要舞刀弄剑,成为公孙大娘一派的女子。

在这乱世,有点功夫是比较安全。怀川带著笑说:若大家不反对,那就巧倩学『晓星』,大嫂习『寒月』吧!

为什么,我觉得『寒月』好玩多了。巧倩说。

依个人性情不同,你是活泼纯真,如曦晓之星辰,大嫂……呃!较淡漠寡情!如寒江之孤月。怀川笑得更大声了。

他根本是在骂人嘛!她说他来路不明,他就说她淡漠寡情。采眉正想表明她死也不学剑的念头时,怀川已闪到她身後,用一手环住她,并扶剑入她掌中,两人成半月的姿势。

因寒而露冷为霜,霜白遍地,寒气又复而侵人。随著怀川的话,他们以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的圆。

由外人看来,那像是一场渡塘的鹤舞,但采眉却觉得自己忽冷又忽热,男人的怀抱和气息她从未接触过,更别提那握著她的粗厚手掌,在在都是冲击。她感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几番想脱逃,然而,他的缠绕是这麽得紧,让她一点控制的机会都没有!

放开我!快旋转中,采眉终能说话,并得了空踢到他的膝盖。这一踢,几乎费了她吃奶的力气,或许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但至少令他乱了阵脚,圈圈才停下来。

采眉觉得狼狈极了,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尴尬气愤过,一种被轻薄的感觉频频朝她袭来,若是大姑姑,恐怕要气得自断四肢了吧!

她喘着气,惊看夏万和巧倩都没有谴责或认为不妥的脸色,相反的,他们还一脸的有趣。卢氏不用说,因为喜欢狄岸,所以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赞赏。

而那该死的狄岸更笑达眼底的说:大嫂的悟性和反应皆快,有习武的天分。

大概是太生气了,采眉再也顾不得淑女之姿,一把抢过流空剑走向卢氏说:娘,我为怀川守节,讲的是清静,绝不练什麽晓星或寒月。而剑是怀川留下的,可惜也好、浪费也好,我也要守著,才不枉他的一场牺牲。

巧倩想说什麽,怀川连忙阻止,声音转为歉疚地说:大嫂说得没错,是狄岸失礼了,若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唉!我这瞎眼老太婆也不知你们在闹些什麽。卢氏摇摇头说:采眉是夏家的好媳妇,一切都由她做主,练武和剑的事就听她的。至於狄岸,也是一番好心,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善意,也很久没这麽开怀了。

真诚和善意?经过方才的种种,采眉已经不确定了。

最初,来者是客,虽然行迹可疑,但见他讨好卢氏的孺慕姿态,还颇像性情中人。但几天下来,他有些反客为主的迹象,夏万对他百般恭敬,巧倩更和他行仪不拘,今日,他又籍习武之名侵犯到她……

采眉紧握著剑,寡妇门前是非多是大姑姑说的,她当初就该请他走,才不会烦恼无穷。

怀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差错了!

他实在不该去惹采眉,只是一切太荒谬了,他有母不能认、有亲不能奉,内心的压力非笔墨能形容,而采眉更是荒谬中的一部分,夫在身旁,她却必须有模有样的守节,人都不在了,以娇美青春葬一把剑,又有何意义?

正如他对王世贞说的,可怜的女人……他又何苦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涟漪,不但动口,还动手呢?

狄岸走了,已走了半个月。

而他暂居的二十多天,几乎成了采眉生活中最大的试炼,尤其是在和他那场剑舞寒月的风波後,更成心结。

她总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特别是他的声音,像某种呼唤。她心的紊乱,全因狄岸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个年轻男子吗?

以前母亲曾说过,未婚女子不该随便见男人,甚至连未婚夫也不例外,因为意不定,就容易著魔,采眉不相信,还断言守贞和守节都不难。

这些日子她却问自己,她该不该割耳、割鼻、断以绝欲念?而狄岸碰过她的手,她又需不需剁指及截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