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川跨坐在马背上策马奔驰,离开淳安几里路了,心里还不停地念著这几句词。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识,那短暂的交会,也有这自肺腑之语。

仔细聆听,还有一些隐约的喧噪,但被哗哗水声盖住。

观音本为佛教菩萨之名,但在明朝,已被民间用来统称美丽的女子。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著。

怀川随著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後,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著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後,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著暗黑的巷弄避开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立刻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过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里的草药治疗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於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著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後,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於国子监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後,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麽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於,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著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於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立刻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完牢骚後,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著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著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麽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

没错!我当时年轻气盛,主张刺客暗杀,但先父反对,认为这是以暴制暴,只会使朝纲更坏。王世贞叹口气说:想想也对,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价。*

文的来不行、武的来也不行……怀川低头深思著。

连我写、金瓶梅。看来都极天真,好个异想天开的计策,只徒白了我一堆头。

王世贞素有文才,知道严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书施毒计。

他特选水浒传中潘金莲通奸的那一段,将其挥得淋漓尽致,刻划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态,极为煽动人心。他每写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掺有毒液,想让严世蕃以手翻书页时,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为何原因,毒液并未生效用。

也不见得天真,至少现在严世蕃满脑子的淫书,淫心大起,更加放荡沉迷,连守丧期间都逛妓院,与姬妾们鬼混,他迟早会遭天谴的。怀川说。

可惜天谴仍然来得太慢,让好人不长寿呀!王世贞忍不住摇头叹气。

怀川喝一口豆汁说: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时倒有个想法。任之峻是属於徐阶那一派的,他们有好几次想斗垮严嵩却都失败,我觉得这是两边合作的好机会,将在朝和在野的反严嵩势力连结在一起,或许能成功。

怎麽个合作法?王世贞极有兴趣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