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问道:“不知这位黄门以前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怎么觉得是个生面孔?”“哦,奴才原先是长信宫里的人。”我心里冷笑着:我说哪里来的这么嚣张的奴才!原来是她宫里的,这也就难怪了。想必他来长门宫当差,不止是守门这么简单吧?

他转过身去,想了许久,最后轻轻对我说道:“子夫啊,朕累了。你先回去吧。皇后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去过问了,就让它过去吧。废后的诏书,朕已经叫人拟好了,明日宣旨之后,阿娇就搬到西边的长门宫去住。你放心,阿娇的吃穿用度还会如她在甘泉宫一样的,宫女宫人的人数也不做裁剪。”

绿筠疑惑地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知,想必是因为夫人前几日受了巫蛊之术的缘故吧。夫人也知道的,宫里有些宫女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喜欢四处嚼舌根子。鬼神之说又一向神秘,她们也就说说罢了。夫人,要不要我去抓几个来,杀鸡儆猴吓吓她们?”

我知道那种心痛源自什么,它令我惶恐。我拼命不允许它的发生,然而它却慢慢地侵入了我的骨髓,渗透进我的心里。我想:那个叫刘彻的男人,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正在慢慢打开我紧闭的心扉。我已经习惯了依赖,习惯了看他笑的样子、怒的样子、熟睡的样子、和妍儿、去病嬉闹的样子……虽然我还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爱。

我面露难色,对他道:“可是……如果臣妾这一胎还是公主怎么办?”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对我说道:“那又怎样?朕又不会怪你。生皇子还是公主自有天命。倒是你真的很难得,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盼望着独得盛宠,巴不得一直生儿子的好。你却一直都不恼,看得出你对妍儿、娟儿也都是那样的疼爱。”

穿越,最大的痛,不是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时空,而是看着一些身边的人,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却还是无能为力。我不是个能改变历史的力挽狂澜的人,只是一个时空错乱的勿入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就像我左躲又躲,却还是躲不过成为卫子夫的命运……

张骞不慌不忙地道:“奴才当然敢,因为在张骞的心中,陛下和夫人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友人。更何况,在张骞看来,琴远比人更重要。奴才只管抚琴,看人和听歌,那都是陛下的事。”我和刘彻都忍不住笑了,刘彻更是指着张骞对我道:“这个张骞,这几年朕是越发说不过他了。放在这宫中,迟早朕会要了他的狗头。还不如早点遂了他的心愿,放他西行。”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害了卫青?我一脸的焦躁与懊悔全被平阳看在眼里。她是那样一个聪明的女人,旋即便对刘彻接着说道:“陛下,姑母并非没有理由针对卫青。您想想看,如今在后宫里,对她们家阿娇来说,最大的敌人恐怕就要属卫青的弟弟——卫美人了。”

她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抽抽搭搭地摸着眼泪说:“今儿个一早,他照例去上林苑陪皇上骑马去,每日都是不出未时准会回来。可是,这已经快傍晚了,还是不见踪迹。”我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道:“哦,这你别急,只是晚了一会儿而已。兴许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天黑了也就回去了。一个大男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王太后在一旁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临幸了妃子也不记载在彤史上。还好孩子没什么损伤,若有的话,娘可真是对不起先帝了。”听到这话,刘彻却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怪我道:“你真是胆子不小,这么大的事情竟敢瞒朕到现在!若不是中常侍今日急急慌慌跑来上林苑找朕,朕恐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朕可饶不了你!”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愤怒还有责怪,但更多的却是担心忧虑甚至还有埋怨。我想,至少这一刻,他是关心我的,是真的关心。

我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煎熬着一般,等待着中常侍的信儿。这一刻,我抱着她,那么贪恋她婴儿特有的气息。忽然,我听到了院中有好大一阵动静,茜儿急急慌慌地从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好了,家人子……皇……皇后娘娘带着一群宫人过来了……”还没茜儿把话说完,门猛地被人撞开,冲进来一队人马,一个正红流金的身影矗立在我眼前,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厉声说道:“贱妇有违宫规,与人私通诞下孽障!来人!给我就地正法,母子俩一个都不许留下!”

我合上中常侍的手掌,对他道:“这些东西,我既然已经送给了大人,就是大人的东西了。我也有事想委托大人。”还没听我说完,他便慌忙地摆着手,说:“别,家人子,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放您出宫啊。再说了,您现在也不是未被宠幸过的妃嫔,按规矩,老奴也不能依着家人子。还请家人子体谅老奴的难处啊!”

我已让萱儿去替我在中常侍大人那里打点,那么多的东西,他应该会动心。剩下来的就是等着信儿了。听萱儿这几日去探的口风,中常侍那边已经答应可以将我和她放在名单之中,出宫的日子就要来了。我有些激动,有些忐忑。

我抚摸着琴弦,不禁从心底里有些同情刘彻了。即使他接我进宫的理由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信了相术之士的话。可是这个理由他也还是不能够跟太皇太后说出来。难道要她知道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来跟她的外孙女抢夺皇后之位吗?“他还让你跟我说什么?”我的眼圈莫名地有些发红,说不清是为什么,心里却涌上了一丝酸楚。“陛下说,让你相信他,他一定不会将你扔在这里不管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绿筠不解地看着我,道:“家人子为何会这样想?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精心打扮?好博得陛下的欢心?难得家人子还没来,陛下连夜便吩咐匠人特地给家人子新打制了这些首饰。这也是陛下对家人子的一番心意,家人子不戴,陛下看了会不会不好啊?”我淡淡一笑,道:“绿筠,那我问你,依你看来,这后宫里,哪个女人最大?”绿筠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当然是太皇太后了,其次是太后娘娘,再然后是皇后娘娘。”

安静……除了安静还是安静。我自己都能听见自己重重的呼吸声,我微低着头,双袖相合,望着对面的那个人的袍子和鞋子。生怕他会突然扑过来似的,可是又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手心里已是汗涔涔的,僵持了片刻。我忽然没出息地咽了一口口水。我发誓我真的是因为紧张,绝不是因为看见了“秀色可餐”的人儿,而有什么非分之想。而这一声“很合时宜”的咽口水声,却被他听在耳中。

待江月走后,春长这才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唉,这小姑奶奶总算是走了。再不走,春长只怕是要少活十年了。”我望着江月的远去的背影,问春长道:“你好像很怕她的样子,她很厉害吗?”春长看了看周围,确保无人后小声地对我说:“家人子你有所不知,这位江月姑娘是皇后娘娘甘泉宫的掌事宫女。平时皇后娘娘有什么事情都是吩咐她去做;她还替皇后娘娘密切关注后宫里各个妃嫔宫中的动向,谁对皇上做了什么,或者说是皇上在哪个宫里多停留了,她都会去告诉皇后娘娘。所以啊,各宫不但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连某些宫里的娘娘也对她很是恭敬呢。”

兴许是我跟他说话的态度一直谦恭有礼,宫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不似刚进宫门时的那般死板僵硬。他忙对我说:“家人子真是太客气了。奴才昨日就听说皇上在长公主的府里,挑中了一个女子,愣是要接进宫来。奴才们还想着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有着怎样的国色天香,这才一日就把皇上的龙心虏获了。今日得见卫姑娘,奴才算是明白了。家人子不但貌美,这性子才是真真的好。不似……咳咳,额,家人子前面就快到了。”是我的错觉吗?我明明听见他是想说“不似……”,听这个意思应该是拿我和宫里的某位主子比较,怎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这不可能!皇上怎么会因为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而爱上你呢?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到青儿的反应会这样大,也许无论是谁听到如此荒谬的理由都会觉得很震惊吧?可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的寒人心到谷底,不是你想逃避、你不愿意去相信它就会是假的。我依旧淡淡地笑笑,看向他深邃的眼眸,曾经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清澈的潭水,现在想来,却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我想我真的是太傻了,一个能成为大将军、所向披靡的人怎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物?到底是这人心太难测,还是我把每个人都想得太好?难道人在欺骗另一个人的时候,连眼神也可以欺骗吗?

我抱着骏儿走出了屋子,迎面却刚好撞上了正要进屋的芍儿。她看见我,脸上顿时露出了谄媚的笑容,一边接过我怀中的骏儿,一边忙不迭地对我说:“快把骏儿给我吧,你现在可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这抱孩子的事哪能你来做?你快去前院……”“我这就去。”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也许是被我冷若冰霜的脸吓到了,一向快人快语的芍儿立刻闭上了嘴,没再多说。而是抱着骏儿,微低着头,边哄他,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我。一个残酷的猜想浮上我的心头,我看了一眼她,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她怀中的骏儿,朝前院走去……

“每年,长乐坊都会做这样一支玉钗,送给那年的头牌。因为最纯粹的美,再多的东西就是累赘。”“那姐姐怎么会有这么一支钗呢?难道说姐姐……以前是长乐坊的头牌?我想起来了,我听卫青哥哥叫过你盈袖姐姐,盈袖,香盈袖?姐姐就是那个菊花仙子!”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淡淡地笑了,“头牌不头牌的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与我再无瓜葛。我现在把这支钗送给你,你戴着它去找长乐坊的坊主蕙娘,她看见这支钗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青儿、卫青,他是那个带着霍去病踏阴山、杀匈奴,所向披靡,给大汉带来安定祥和的大司马将军;他是大汉皇后的弟弟、武帝刘彻的挚友、平阳公主的夫君。可他在我眼里,仍然是那个如风的少年,古道热肠、明朗的笑脸。如果没有遇到他,我也许不会认识刘彻;如果没有他,那现在的我也许早就已经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一切,就好像是上天刻意的安排。我喜欢这样宠溺地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又像在看一个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