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披香宫躺了好几日,难免觉得有些无趣。我便叫绿筠陪着我,在宫里四处走走。走着走着,我却感觉身边的那些宫人似乎都怪怪的。虽然她们看见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声夫人,可是却都在窃窃私语什么。到底是怎么了?我不禁好奇地问绿筠道:“绿筠,今日我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何那些宫人看起来都怪怪的?”

武安侯田蚡,上次见他是我第一次来长安,寻刘陵的时候。刘陵是他的情妇,偶尔从宫娥黄门那里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刘陵姐姐……我猛地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就是一阵锥心的痛。我的丈夫当年一夜风流睡过她,曾经爱她的人又深深地伤害过我,这一切是不是就叫因果报应?想到刘彻对刘陵的所作所为,不知怎的,除了当年的愤恨,我还多出了另外的一种痛。

其实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自他登基之后,除了我给他生的卫长公主刘妍还有诸邑公主刘娟,后宫里并无其他妃子有子嗣。确切的说,后宫里的妃嫔根本就不多。都道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可刘彻的妃嫔三十都不到,而且基本上都是有名无分。我是因为有他在,又经过了上次的事情,阿娇姐姐虽对我恨之入骨,可刘嫖也不敢再对我怎样;不过其他的妃嫔就很难说了。

去病?霍去病!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先是无比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心痛。谁不知道历史上这位堪称天之骄子的骠骑将军英年早逝,年纪轻轻就长埋青冢了。骏儿就是霍去病,那他岂不是……看着刘彻怀中逗弄得可爱婴孩,看着一旁这孩子满脸欣喜和骄傲的母亲,我心中就像有千万把刀在割一样。

“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子夫啊,快过来。”寝宫内,他带着爽朗的笑对我说道。我抬头,却看见这宫中还站着另外一人——张骞。张骞见了我,忙对我拜道:“奴才见过卫夫人,夫人长乐无极。”刘彻哈哈大笑,一挥袖子,轻轻拍在张骞的肩上,对他道:“瞧瞧,记得那日我们在长安郊外赛马,那时她还没有入宫,你还可以与她一道抚琴欢歌;现在,你见了她,还要叫一声夫人。让你再与之抚琴欢歌,你还敢吗?”

“窦太主?”刘彻恍然大悟,“朕竟把她给忘了!朕只道她是迁来了长安,原是迁到了东街。会是她吗?没道理啊,她怎么会派人掳走卫青?”我心中一惊,像是有一支箭一下子刺痛了我,我隐隐记起那日我生妍儿,阿娇姐姐来到清暑殿质问我“我爱陛下吗?”我当时为了保住妍儿,便对她编道说“不但我不爱陛下,陛下也爱我。陛下只是看中我的弟弟——卫青的才能,希望他能为之效忠而已。”难道说,阿娇姐姐真的信了这句话?

也罢,见就见吧。于是我便只好叫茜儿去将她带过来。一进宫门,她便扑了过来,哭哭啼啼地对我嚎道:“妹妹啊,你这次可一定要帮我啊!青儿……青儿他出事了!”什么?青儿?我忙拉住她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是谁?是青儿吗?他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出事呢?”

望着他那惊喜和眼神中无比的珍爱,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酸酸的难受。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也渴望有妻子的体贴,儿女的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之乐。这一刻他不是帝王,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我终于体会了丈夫、孩子都在身边的愉悦。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平凡人的幸福,无关江山,无关名利。我由衷地笑了,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诺!只是……”他面露难色,道,“陛下今日不在未央宫,而是与李广等几位将军在上林苑,只怕还有耽误些时辰。家人子在陛下回来之前,务必保护好公主,谁来了都不能把公主抱走。”我坚定地点了点头。中常侍急急地走了,我有些绝望地瘫了下去。绿筠心疼地扶住我,我苦笑着:哪怕只一瞬间的拖延,这瞬间之中,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看来我瞒着是错,不瞒也是错。不瞒恐怕早就已经胎死腹中,而瞒到现在,想不到还是难逃厄运……我现在只希望刘彻能尽快赶来,前所未有的恨不得他现在立刻就出现在我眼前。

中常侍不愧是侍奉两代君主的宫中的老人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恭恭敬敬地对我道:“家人子拖老奴替您安排的出宫之事,老奴恐怕是无能为力了。昨夜陛下来清暑殿的事,只有老奴和春长知道。陛下吩咐老奴不许记在彤史上,这也是为了家人子好。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也是希望能够保全家人子。家人子的东西,老奴如数奉还。”他朝春长努了努嘴,春长忙将东西递了过来。

听着她们的遭遇,我的心里也涌上了一阵酸楚:说是出宫,可我又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同样是陈府的下人,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是无家可归。即使我这次出了宫,又能去哪里?难道还要我回卫家混吃等死吗?可除了那里,我又能去哪儿?我不过是一片漂泊无依的飞絮浮萍,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想,如果我能出去,便去乡间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守着一块田地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吧。什么莺莺燕燕、歌舞升平,都与我无关了……

“陛下让我跟你说,恐怕这一年半载,他都不能来看你了。”一年半载?我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张骞接着说道:“我终日和陛下一起,后宫里的事情多少也听说了些。甘泉宫那位逼得很紧,这段日子,除了皇后,陛下几乎不近其他的妃嫔。前日若不是陛下放了狠话,只怕现在你已经不能在这里同我讲话了。只是皇后那边和陛下那边各自退让了一步,皇后暂时不会对你怎样;陛下也答应至少这一年之中不会再来清暑殿看你。”我心里一沉:看来我猜对了。是不是我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放着正宫的皇后不爱,偏偏从宫外带回一个女子,不明不白的身份。这才是我不该活着的原因。

一早,绿筠帮我梳头,拿过一支金制双翼的蝴蝶钗别在发间。我笑了笑,对她道:“为何要替我别这蝴蝶珠钗?我又不是花。这么大的一只金灿灿的蝴蝶,别在头上怪重的,还是不要带了。”说着便伸手将它摘下,拣起妆奁盒中一支碧玉钗,在发髻上比了比,道:“还是这个好些。”绿筠叹了口气,道:“家人子啊,您不该打扮得这么素的。”我弯了弯嘴角,看着镜中的自己,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带上了一股与自己并不相符的沧桑。“素吗?素点不是更好。”

那张脸还是那么英挺俊美,目光灼灼,像要点燃你心中的一团火。穿着皇帝便装的他,看起来比平时见到时更添了几分霸气。他冲我得意地笑笑,向身后的宫人们一挥袖子,宫人们便识趣地齐声喊道:“诺!”随后缓缓退出了寝宫。绿筠带着羞涩的笑,轻轻掩上了大殿的门。现在,整个寝宫里就剩下我和刘彻两个人了……

我就这样只能坐在这里喝喝茶,吃吃点心。绿筠站在我的身边服侍我,其他的人都在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地打扫着清暑殿。一直到了下午,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正倚在妆镜台边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时茜儿从院中急急火火地跑了进来,说道:“家人子,中常侍大人来了。”“中常侍?”我疑惑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早上听那个□长的宫人提起过。绿筠一脸的惊喜,在我耳边悄悄提醒道:“就是皇上身边的近臣。”我恍然大悟,这时,那位中常侍已经走了进来。我还以为是一个跟赵高一样一脸奸臣相的宦官,谁知竟是一位长者,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却是一脸慈祥的样子。

见我在一旁一直不做声,那江月似乎很是满意我的态度。大概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很好拿捏的软柿子吧,看起来不会对她的主子有很大的威胁。于是便对我说道:“江月替皇后娘娘转达的旨意已经转达到了,春长就带着家人子去吧。江月先退下了。”说完对着我俯身施礼,便离开了。

“这靠近前面的几处宫殿多为皇上处理朝政的宫,往后便是皇上和各路宫嫔居住的寝宫了。这未央宫呢是皇上的寝宫,皇上平日里与朝臣商量政事也是在未央宫;皇后娘娘住在甘泉宫;东南面的长信宫、长乐宫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住的地方。家人子刚进宫,对宫里的一切还都不是很熟悉,所以千万别走错了。万一冲撞了哪位主子,那可就不好了。”我心下思忖着:原来椒房殿现在空着,不是阿娇姐姐在住。日后在这宫里虽说我不愿去向别的女人一样贴着刘彻,可是我也不想做个出头的刺儿,早早地命丧黄泉。对于宫里的一切,少听少问少看,做个普普通通的家人子吧。我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对着宫人说道:“多谢黄门的提醒,今日能遇到春长贵人的引路,真是盈袖的福气。”

他疑惑不解地看向我,我惨淡地笑了笑。清风拂起我鬓边的一缕长发,粘在我脸颊未干的泪痕上,我拨开它,绕在手指上,望着一望无际过膝的萋萋芳草,说:“还记得那日我们从酒肆出来路过一个算命的老先生的摊子吗?”他点了点头。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老先生说我有母仪天下之相,必定会为大汉带来安定祥和。皇上就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要接我入宫。这是长公主告诉我的……”

“恕民女大胆,盈袖只想问皇上一句,民女到底有何处能令皇上如此苦苦相逼?值得吗?”我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答案,可惜却还是没有。他转身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床上的骏儿还是在哭个不停,我叹了口气,抱起他,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了下来。骏儿,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孩子,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忽然,一只皱皱的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在空中划着,抓着,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脸,抹去了我的泪水。我破涕为笑,轻轻地握住了那只小手,对他说:“骏儿是知道姨母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姨母,不想看姨母哭是吗?骏儿要乖乖地听你娘和舅舅的话,等骏儿长大了,将来跟你舅舅一起去草原上骑马、杀匈奴,做大将军。”

“你觉得这只钗好看吗?”我问她道。她点了点头。“那和这么多其他的东西放在一起,你还觉得它最好看吗?”她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虽说这只玉钗最素最普通,看上去最不起眼,可是锦年摸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它是一块好玉做成的。锦年喜欢玉,不喜欢金银。锦年觉得,最美的东西是不需要任何雕饰的。”我赞许地点了点头。留恋地看着那只玉钗,对她说:“你知道这只玉钗的来历吗?”她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昨天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走吧。”青儿的语气强硬而不由分说,这个时候的他,我已经隐隐地看见了那个大将军的影子,坚决果敢,却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弟弟。

夜,悄悄地来临。昏黄的油灯,熬着通红的眼睛。这似乎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难耐。郎中已经给青儿把过脉,说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伤了筋骨,需要静养一阵子。卫大娘上了年纪,我让她先去睡了;骏儿离不开芍儿,所以只有我还守在他的身边。他的轮廓,他的眉眼,那个如风一般的驯马少年,长安街上长乐坊前,又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刚要开口对青儿说出我的想法,他却按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听着,你骑上马赶紧走,能有多快就有多快。我实在不能做个袖手旁观的路人,这不是我卫青的为人!”“不!我不要先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一起。”他一听急了,低低地对我吼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万一那些匪徒再看见你,我到底顾哪个?事不宜迟,赶紧走!”说着,他连拖带拽地把我推到马上,拍了一下小红马的p股,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小红马已经带着我跑走了。

等到产婆来的时候,我已经没了力气。芍儿也被放到了这个屋子里,和我一起接生。接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刚刚的确是想多了。哪有什么一群产婆在一旁喊着:“加吧劲啊”,那是后宫的生法,老百姓根本没那么多人。就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而已,一个帮我一个帮芍儿,关键的还是得靠我自己。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咒骂道这个该死的世界,该死的时空,该死的穿越!更是骂我自己,没事干嘛要学音乐这种不实用的东西,要是我是个医生,那也还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帮帮我自己啊!

可是……这个霍仲儒真的会把芍儿娶进门吗?刚才看着他的那副嘴脸,我心里真是为芍儿捏了一把汗。不过还好,所幸她还有卫青这个弟弟。以后青儿做了大将军,她的儿子霍去病也封后做将,她这个做姐姐和母亲的也算是一辈子无后顾之忧了吧。

我在心里已经把这个人鄙视到家了,最恨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人,明明是她做的,被发现了还嘴硬。她真的是青儿的姐姐吗?为什么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青儿的影子?更看不到卫大娘的善良淳朴。除了市侩还是市侩,除了愚蠢还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