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大梁那个绳套之间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

而看在四崽他们眼里,是一具白骨张大了嘴巴。

不过,经过了大风大浪,崔秀丽的胆量也是够大的,属于那种既放浪,却也不是那么把自己性命当成回事的女人。本来,她的大半的人生经验,就是不断地糟践自己,完全不懂得珍惜自己,她也就不如一般女性那样胆小娇弱。

骨骼也是一样。那老神婆子虽然名义上是求神问卜,搞封建迷信,但是,她看骨相看得太多了,对于某些特殊的,微妙的体质,她自然就有了丰富的经验。而崔葳葳一家人,很恰巧的就遇到了这样一位“骨相大师”。

崔葳葳听到这里,心想:“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这陈铭德一生奸诈邪恶,毫无人性,不过是比着魏积善那等小人,心计固然还不如。虽然如此,服了这水莽草之毒,当不枉了啊。”她这一夜里,心思反复纷杂,一生之中,恐怕再不会有想今夜这样,大喜大悲大惧的滋味全部品尝。此刻已忘记恐惧,听陈铭德说得有趣,生死也已经漠然。而且,看起来,这陈大老爷今晚爱的是崔铭善一帮人,暂时还落不到自己身上,便抱着多活一刻是一刻的想头,多看一分热闹也算这辈子又多赚回一分,索性将死活都抛在脑后。听到这里,忍不住都快笑出声来了。

“姐——姐!———”

那么,现在又是夏秋之际,白昼时间长。估计……

崔铭善本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的瞳人里,反射出来的烛火的光芒,已然是碧油油,绿莹莹的鬼火,绿到透着黑色,却又分明亮的惊人——只是现在只令崔葳葳一人受惊而已,其余的人,即使位死,也早就失去了自己的视觉意识。虽然他们现在能“看见”了,但他们看在眼里,然后传输入大脑的画面,跟崔葳葳是完全不同的。

崔铭善不愧是一群流氓里的大哥,喽罗们几乎与僵尸无异,听凭摆布,而崔铭善却一直不为所动,依旧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坚决不肯受杏儿的控制,自动排队等待上绞架。

“阿玛!”又是那小少爷的声音,孩童的嗓音,既尖又细,尽是兴奋欢喜,就如寻常孩童呼喊:“我又得到一个新玩具!”一样稚嫩活泼。

然而,有些事,可以由好的方向,向坏的方向转化。

可是,县志和《补遗》里,竟然对陈铭德最后的结局,都竟然一无所知!就连那两名小妾和年幼的陈少爷的去向,也都是一笔带过,根本丝毫没提到中间生过什么异常,审问过什么问题。

崔葳葳心想,就是她说了,你也未必会帮助她!

崔葳葳不懂得医学,但,此刻,即使小孩子,恐怕也懂得崔铭善就算还有一丝生命在,怕是也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和心情去找崔葳葳的晦气。反过来,只要崔葳葳此刻愿意,倒随时可以结果他崔铭善一条狗命……

那杏儿得了桃儿的吩咐,欣喜如狂,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了。亏她那双小脚,竟快步如飞,连裙子都在她身后漂浮起来,转眼进了那青砖墙壁的裂缝,不一刻,抱出一大团绳索来,走到那傻子的跟前,蹲下身来,对傻子的脑袋呼呼地吹风。

“渴啊……”那边,四崽和傻子一帮人,还在拼死地喝水,仿佛那水永远也喝不够,平生第一次,崔葳葳看到有人喝茶,那种疯狂的样子,也令人毛骨悚然。

就凭这个罪名,怎么拿捏陈铭德,都不算过分。

“……桃儿啊,雍正爷元年,我从京里下到地方为官,带着你一同到扬州赴任。不想到了雍正五年,有人在朝廷参老夫一本,说老夫与前明余孽勾结,并贪污大量银饷,草荐人命等等,列举老夫数条大罪,条条都是当处极刑。按说,自康熙爷以来,几个官儿不从朝廷那里用点银子?这贪污罪名,老夫也算沾点边儿。可是那勾结前明,就是说什么也不通了。老夫虽然是汉人,乡里读书时,也确实遇到几位宁死不肯出仕的迂腐儒生,可老夫也是深明形势的人,怎么能舍了一家大小不顾,去做这等谋逆的勾当?“

倒是那傻子,他就坐在桌子前,离崔秀丽的尸体最近。绳子的“嘎嘎”声,他听得也最清楚。更倒霉的是,崔葳葳在傻子背后看得很清,那房梁上多年未曾有人清扫,灰尘什么想必积了许多,崔秀丽挣扎之中,灰尘象下雪一般纷纷落下,全都盖在傻子的头上脸上。

崔葳葳的手,死死地扣紧了桌子下的格子,她等待着那个可怕的答案,就在这群男人当中爆炸!

崔葳葳回头望去,却见那老大人一手扶着额头,满面都是凄凉悲惨之色。

崔葳葳抱紧脑袋,浑身抖地想。如果她向我呼救,我就死定了!

崔葳葳看到,在烛火旁,那老大人两眼突出地瞪着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被那个傻大个子扛在肩膀上的崔秀丽,突然象野兽一样号叫起来。原来,杏儿看的就是她。

崔葳葳眼看着,一个男人在兜里掏摸了半日,掏出一堆物事来放地上,然后又对那崔铭善说道:“大哥,给个亮儿,兄弟我看不见!”

她看见,崔铭善走在最前头。个子最壮实,也最有力气,脑子也最简单的那个混混,紧紧跟着他,在他的肩膀上,横扛着一个披头散的女人。

那小小的白骨架子,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绸缎布条,颈项间,套着一个银质的项圈,那银子也早就乌黑了。桃儿把白骨放在老爷膝前,那小小的白骨,在灯光之下,就象方才白骨美人一样,立时见光生肉,再看过去,就是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

但事实上,她就是跟美人来个脸碰着脸。

难怪,崔葳葳抹了下脸上淌的冷汗,这男人看起来移动得如此平稳。而普通人走路,是必须有轻微的颠簸。

桌子上,放着的那柄烛台,也悄然无声地自己燃着了。只是那火焰,忽大忽小,都是惨绿色。而另一柄,崔葳葳看看自己脚边,那另一柄,带着黑色的铜锈,就躺在自己脚下,依旧是空的,没有任何会自己燃亮的现象。崔葳葳松了口气。

“可是你不明白吗?”陈铭德依旧笑眯眯地,“你为什么能看见我们了?”

崔葳葳头一晕,继而怀疑地张大了眼睛。

莫非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对啊,崔铭善这些死鬼,都能看见陈铭德一家人!只有必死的人才能看见死人。

陈铭德阴笑着。这女孩子也算上他半个同类了。

一旁的桃儿,神情却焦躁起来。

桃儿焦急的神情,却落在崔铭善的眼中。崔铭善本来已经绝望的心底,徒然又升起希望来。

天快亮了。

鬼祟之物,鸡鸣则息。

桃儿阴恻恻地看了崔铭善一眼,又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

“阿玛!”那小少爷目光灼灼地看着崔葳葳,“带她一起走吧!”

终于还是来了。崔葳葳麻木地心想。不过,自己已经是死人了,走就走吧……

“你已经死了一半了,你明白吗?”老爷笑嘻嘻地说道,“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其实不是。不是啊!”

他指着崔葳葳那双睁大的眼睛:“你只逃出了半个。而另一半,还是留在那大巴里了。所以,你是半个死人,你才能看到我们!”

原来如此……

崔葳葳怔怔地想。怪不得,自己在很久以前,只是觉得眼睛不适而已。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的眼睛就有了看透另一重世界的能力。

心情可以改变人的体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宽体胖,忧郁成疾之类。这是大脑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