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善显然也听到了狗叫声,那是来自生命的世界的声音。崔葳葳凭借感觉,完全是凭借感觉,因为,崔铭善眼下要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显然很不容易。所以,单单从他的脸部来判断他此刻的心理活动,效果是极为微渺的。崔葳葳只能凭借她的某种心理直觉。她感觉到有那么几分钟,崔铭善徒然升起了一种很渺茫的希望感。他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珠突然更亮了。那瞳人里,闪烁着布满了整个老屋子的火烛所出的光芒。崔葳葳一阵眩晕。而那四个鬼,则露出了恶毒和讥嘲的笑容,就象猫看着爪下的耗子做最后的无谓挣扎……

现在的傻子,就如一个全身瘫痪的病人,只不过,这个全身瘫痪的病人,自己的神经中枢完全不起任何支配作用,倒只服从于另一个不属于这个躯干的大脑的命令。

崔秀丽又象乌鸦一般尖笑几声。接着,崔葳葳听到一个喘气声。

崔葳葳提着一颗心,等了半晌,没见陈铭德老头子有什么下文。她注意力本来全都集中在陈铭德身上,渐渐地,才意识到,在一片死寂里,还是有些细微的声响的。

何况,那魏积善,为了从陈铭德嘴巴里,撬出这个秘密,动用私刑,经过的人手,绝对不会少。而这些人手,不可能对魏积善和陈铭德之间的恩怨,毫无知觉。起码在审讯的过程里,无论如何,也得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桃儿侍侯完少爷,闻言抬头笑道:“老爷说的甚是!这水莽草,古称‘断肠草’,喝了这断肠草泡出的茶水,死后就变成了水莽鬼,一辈子休想逃出这思过园!“

此刻,还有一个人,也做着跟她一样的姿势,这个人就是崔铭善。崔葳葳钻出了桌子,跟崔铭善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崔铭善直挺挺地站着,嘴里往外涌流着红色的黏液。那黏液的颜色越来越重,越来越红得惊心,流得也越来越快,最后,崔葳葳鼻孔里,竟是一股子血腥气。而崔铭善不但嘴里吐血,连眼睛,鼻子,耳朵……也各自垂挂出血丝来。如果不是他面上时而痴呆,时而惊恐,两种表情极其明显地分别反复交换,根本无法看出他竟然还活着。那本来是极其令人恐怖的神情,如今,却成为证明崔铭善尚有生命的唯一证明!

那么,毫无疑问,他们争相喝的香茶里,有古怪!崔葳葳正在这么想着,骇然地看着崔铭善手里,那精致的茶壶,以极快的度改变了颜色,堆满了尘灰,然后又长满了青苔。

崔葳葳不知觉间,却又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人也是在猜测而已。

正史明言,陈铭德的罪状是私通前明余孽。这在满清时期,可是极大的忌讳。满清自入关以来,虽然对明朝皇室遗族做足表面功夫,但实际上,对他们的手段是非常残酷的,以至于直到清政府垮台,那些朱明后裔才敢公开身份。

喊我吗?崔葳葳慢慢回过头去。果然,那满清官儿,连带着他的小妾和鬼少爷,都正笑吟吟看着她。

但随即崔秀丽就又保持了垂吊的姿势,只有手臂还在活动,崔铭善在黑暗里,本来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小幅度的动作,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咕哝了一句,就又低头开始喝茶。

“是啊,到底是谁送的水?”又有人置疑,“是谁给兄弟们倒水呢?”问话的人喃喃地说道,崔葳葳看着杏儿婷婷地自人群里走过,手里托了一壶水,挨个地给那帮混混添茶。

“唉,这世上的人啊,心思实在难以揣测。你看这烟花女子,有眼无珠,错信了这等男人,不但陪了身子,还搭了许多的钱财,到底却被这男子害了性命!不但被他害了性命,她一番深情,尽数被他糟践,你说她惨不惨呢?”

崔铭善又喜又怒,说道:“谁给老子开这个玩笑!”

父亲在车窗口使劲推了崔葳葳一把,吓木了的崔葳葳才转身逃跑……

崔葳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扇门渐渐合龙,对上,直到最后一道漆黑的缝隙消失,她几乎就要从桌子下跳出来大叫:“别关!关了我们就完了!”但是,崔葳葳毕竟不苯,她心里很清楚:真相,永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看见,而她的说法,永远无人相信,只会把她当疯子。她跳出去制止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两样,门还得关,而她崔葳葳,则很可能和这位崔秀丽一样,被磅成虾米形状,然后任凭炮制。

“老七!”崔铭善大喝,“点灯点灯!”

过了很久,崔葳葳才看见,黑暗里,出现了一点昏黄的光芒。那光芒,是手电筒的光。

崔葳葳看到那锦绣围绕的娇艳美人,怀里抱着个白骨架子,还一副温柔慈爱之色,一时里,既想呕吐,又想晕倒。

“老爷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费了多少心思,才攥了这点点家业。”

所以,即使她回头,也不该就撞上那美人的脸。

这一切的症状,都是在那次痛苦的泥石流之后生的。经过精神病医生的反复诊断和观察,断定,崔葳葳因为极度惊恐,对未来生活的绝望,对亲人的思念,所以,导致她产生了严重的妄想症状,伴随着幻视与幻听。

崔葳葳抱着脑袋,在桌子下缩成一团,吓得浑身抖。而墙壁后的响动,也越来越大,似乎还不只一个人。在青色旧砖相互切合的缝隙里,渐渐地,渐渐地,透出了幽蓝与惨绿色的光芒。崔葳葳浑身僵硬,那只老鼠也看着那一道一道绽开的缝隙,唧唧唧唧,不住地乱叫,不过,动物的感情也是可以透露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崔葳葳就是觉得这个小生灵并不怕这奇怪的事物。崔葳葳含泪看着这唯一的有鲜活生命的动物,方才还觉得它恶心,现在才觉得它可爱!

崔铭善他们带着崔秀丽已经进去了吧。说不定就在里头边抽烟喝酒边等着自己。也说不定……

可是就在八岁那年夏天,天象塌了一样。崔葳葳的手里被爸爸塞进了一件东西,然后爸爸拼死把她从翻倒的车厢里推出去,她看见妈妈的胸部以下都被卡在挤扁的车厢里,徒劳地挣扎,每挣扎一次就喷一口黏稠的鲜血。妈妈对爸爸喊:“先救孩子!”她麻木地跑啊跑啊,气都快断了,摔倒了,再站起来拼命跑,又跌倒了,再爬起来……

没一年,崔葳葳因为眼睛似乎出了问题,父母陪她去省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因为弟弟在家没人照顾,就也一起带上。很不幸,一启程就连降暴雨,中途经过一架山的时候,遇到了泥石流,整个车上的乘客全部被活埋了。崔葳葳的爸爸和妈妈是被燃烧的汽车给烧死了。车被烧变形了,窗口扭歪,那个出口只有小孩子才可以通过,崔葳葳的爸爸的尸体,就是挤在窗口的。而崔葳葳,很奇迹地生还了。不过,有人觉得她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全家都没了,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而且从那以后,她的眼病固然不好,似乎精神状态也出了问题。以前活泼好动的崔葳葳似乎也跟家人一起埋在那山谷里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幽魂荡魄而已。亲戚们都很厌恶她,因为她克死了全家,也因为她半疯不傻,很有自闭症的嫌疑。

这些恶霸在镇上横行也有几年的时间了。指望他们脱险后弃恶从善,脱胎换骨,那还不如直接叫他们重新再去投一次胎。

崔葳葳的肩膀突然微微震动,她恐慌地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而她的脸却是火一样滚烫。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