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休假真的比什么都来得愉快。单凭这一点,许可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家公司。那天老总走后很久,他甚至都还有一个冲动要在钟表上留下点什么纪念来。

休假的第一天,许可掐掉了闹钟,准备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很不错的主意,可惜没有奏效。早晨七点三十分,门铃响了。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拉开了一道门缝。房东简太太正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托着一份刚刚烤好的咖喱牛肉比萨。许可不由得在心里暗自一笑:一直以来,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会做五种不同口味比萨的活闹钟。

“不好意思,睡过头了。从今天起,公司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许可打开了门。

“三个月呀,恭喜你了。”简太太羡慕地说。

“谢谢。”

吃过早饭,许可打开电脑,习惯性地登上了自己在公司的个人邮箱。一夜之间,邮箱里又静静地躺了好几封邮件。浏览了同事们新的贺信之后,他突然现有一封被系统归到了垃圾邮件里,来历不明。许可想了想,还是点开了。

阁下:祝您有个好胃口,这儿出售一生难忘的时光。

黑森林酒吧。

接下来是酒吧的介绍和详细的地址。信的末尾,还贴了一张大大的酒吧照片。

关闭电脑,许可走到镜子面前照了照。镜子里的他,除了头睡得乱糟糟之外,还真是没什么缺点。他弄了点水将头打湿了,用梳子稍微分了分。广告做得不错,弄得他心里直痒痒。如果正如介绍上所说的,黑森林酒吧的分店已经在德国星罗棋布,最近又在他公寓的前面新开了一家,而且无论是高兴还是失意的人都能在那儿找到慰籍――那么,他没有理由不去逛逛。从照片上来看,似乎还带点儿神秘氛围。画面正中那杯巨大的泛着金黄色泡沫的黑色啤酒,还标了一行别致的说明文字:慕尼黑啤酒,男人全在里头。他不由得笑了笑。咖喱比萨有点辣,也许正需要一些冰块来镇一镇。

来到黑森林酒吧,许可的第一印象就是海盗们闲暇时的聚集地。室内很暗,四面的墙壁全是黑色的,有几处画着血色的海盗旗:一个骷髅头下面横着两根交错的白骨。一些朦胧的桔黄色灯光在各个角落里亮着,划分出众多私人的空间。乐手们全都身穿海盗服,蒙上露出眼睛的黑纱条,站在最中间的长木桌上吹奏着铜管乐器。

许可要了杯慕尼黑啤酒,挑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上午的客人不多,尽可以呆在僻静处慢慢啜饮。啤酒喝掉一半的时候,四个“海盗”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换成了一个络腮胡子。一曲《寂静之声》开始缓缓地流淌,模仿的鸟叫惟妙惟肖。

这时,一个女人端着一杯鸡尾酒走过他的身旁。“可以坐这儿吗?”她问。

“当然。”许可回答说。

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三米’公司的许可先生吧,”她把椅子向外挪了挪,与许可并排而坐。

“你是?”

“林小雨,默默无闻的林小雨。”

许可此时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她大约三十多岁,精致的瘦脸,上穿一件简洁的浅绿色短夹克(也许在日光下是浅蓝色),下穿一条休闲牛仔裤,身材有点像一个游泳运动员。她坐下的时候,手把持得稳稳的,鸡尾酒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是默默无闻的许可。”

两个人默契地同时举杯,德国啤酒的黑色与鸡尾酒的红色轻轻相碰,每个人都在舌尖细细品味着各自的收获。

“许可先生,你太谦虚了。”稍后,林小雨说。她的坐姿一直保持挺直,却毫无生硬之感,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三米公司的人告诉我,你算得上一个电脑天才。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说――‘对不起,许可今天休息,你找他可是找对人了。用三米公司的话说,他或许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艾伦•许可。要是往常,你想不在他的电脑面前看见他都很难。’”

“他说的是另一个叫许可的人吧,”许可说。被一个陌生女人夸奖的感觉总是随着对方的漂亮程度而愈生长的……这种感觉很好。退一步来说,就算她不漂亮,这种夸奖方式也很合他的胃口。“你找我有事吗?”

“许可先生,我才去过三米公司,你的同事说你刚刚获得了三个月的假期。”

“我那个眼镜同事可是经常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据我所知,三个月的假期,这在三米似乎还没有过先例。许可先生,你们的老总很器重你吧。”

也许,许可想。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说并不确切。也许,老总只是很器重员工们所编写的每一个出类拔萃的软件吧。

“我们的老总器重每一个人,三米公司比我行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老总人不错,对每一个员工都不错。”

“许可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林小雨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饮下了一小口酒。她随后把头抬高了些,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不远处,作为舞台的长木桌上,满脸络腮胡子的乐手吹响了一新的曲子,正在随着旋律轻轻地摇摆。这是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曲,乐章很快进入了高chao。“许可先生,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她说着转过头来。

“如果是有关电脑的,不妨说说看,其他的我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

“听说现在的黑客技术是越来越到家了。一些拥有大量技术人员的软件公司,比如四维、西部电子,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小儿科,切进去就仿佛跟猫进院子一样简单。”

许可低下头去,轻轻地尝了一小口啤酒。说的是本行,但是他隐隐地感到她的话里似乎还含有什么深意。至少,问题还没出现。他在嘴中反复回味着这种来自德国的加冰的啤酒。慕尼黑啤酒的泡沫在舌尖渐渐破灭,有一点点麻麻的涩味。的确,他开头还没尝出来。

“黑客的入侵大部分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手段之高令人惊叹。他们不曾窃取用户名登录,绕过了防火墙……甚至都无法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的。总之,他们进去了,而且令系统管理员毫无察觉。”

是真正的大腕级黑客,这种对手可遇而不可求。作为一个追求技术的程序员,按理说许可应该兴奋才对,但他无缘无故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这种感觉有点怪。他突然想起来,点酒时侍者曾经说,这慕尼黑啤酒是酒吧的招牌。在各支德甲球队的故乡,每当本地的球队输掉比赛时,失意的球迷常常一整夜都喝它。

“最近,就连通吃软、硬件的巨头,传说中‘此地无门’的风暴公司也出问题了,有个黑客切入了他们智能芯片实验室的数据库。”她优雅地泯了一口酒,似乎要留出一点想象的时间。“大量有关新一代智能处理器的机密资料被拷贝出去。据说,这顶成果一旦成为现实,电脑的处理能力将类似于人脑。”

风暴公司……智能芯片!许可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慢慢举起了酒杯,一种沉重的压抑感瞬间就随着酒精渐渐扩散开来。

还是在大学毕业前夕,许可曾经看过一个英国BBc广播公司制作的关于电脑技术展望的专题片:《未来之路》。屏幕上,接受采访的正是风暴的一位资深技术专家。他的前额微秃,却有着一副富有魅力的沙哑嗓音。“电脑智能化是趋势,”他做了个简短有力的手势,“这绝不是简单的一句‘深蓝击败了卡斯帕罗’1,而是拥有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智慧和情感:它能使你显得更漂亮,帮忙选出约会的套装;它提供健康咨询,量身定制你能接受的瘦身计划;它还能做你好友所能做的事,和你一起探讨对艺术的感觉。”

三年了。三年前风暴专家所展示的一切,现在正一步步地实现。诱惑太大了。对于每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人来说,诱惑太大了。

“说了这么多,你不想问问我的问题吗?”林小雨又微微地笑了――不对,是一直还保持在那儿。

“什么问题?”

“我认为那个黑客挺有水平。但是,他那样做是不是有点傻?”

许可看了她一眼。她平静地回看他。

“我是说,如果指控窃取商业机密的罪名成立,他将获得至少三年的有期徒刑。”

“我猜有些人并不怕坐牢。”

“也许吧,”她的笑脸仿佛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自始自终纹丝不动。“可是他的前途呢?他的上司、他的客户以及他未来的妻子儿女呢?会怎么想?一颗定时炸弹、一个犯罪分子?”她仰头尝了尝鸡尾酒,那些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看起来像一杯光的血液,她嘴角的微笑渐渐转为了深红。

许可端起剩下的大半杯慕尼黑啤酒……它实在太黑了,失意的人们常常一整夜都喝它……现在他要喝光了。

啤酒总算还是酒。随着一种麻麻的涩涩的滋味绵延地浸润了舌头,流过食道,填满了内心深处的角角落落,他的手脚开始热,情绪也高涨了些。许可微微看了看四周。他的身边,林小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浅饮着,但已经不再注视他。而远处――黑森林酒吧大概永远都是半睡半醒的样子吧――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客人零星地散落在角落里,说话声含混得像是呓语。靠门的桌子边,两个健壮的男人正默默地起身离去。台上的乐手似乎也被这种黑色的寂寞激起了满腔的情绪,一曲高远空灵的萨克斯响起来了,带着无尽的伤感。

“你认为他该怎么做?”他的眼睛最后盯上了那个大理石女人。此时此刻,他才觉尽管自己已经在心里给了这个女人不错的评价,但还是小瞧她了。林小雨――刹那间,所有的青春、优雅、睿智、成熟全都集中在了一个流畅的身形上;而那张脸,就像寂寞夜空中唯一亮起的希望之星。

“那要看他想怎么做,许可先生,”她举起酒杯,轻轻地晃了晃。“打个比方,你现在是想继续喝一杯还是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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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997年,IBm深蓝计算机在与世界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的对弈中取得胜利,电脑次战胜人脑。这次胜利标志人类计算技术在人工智能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当时的IBm深蓝正是采用了aIx操作系统和poer架构处理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