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进入了“三九”快贴近年根了,街面上热闹起来,扩音器里正吼着流行歌曲,间或传来鞭炮的炸响声,小贩们也大起胆子欺街占道探出头来,红的绿的飘的舞的摆了一大溜。为了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在凌河小区的灯光球场上,各厂家开始着手安装大型彩灯,吊车轰鸣焊光闪闪,人声鼎沸转盘飞旋,招惹来不少闲人过客在这里仰观望,放了假的孩子们就在这堆满“山水”的缝隙间窜跃。

在这种场合,锦生是极易兴奋的,他扯住牛主任一蹦多高,“哇!头儿,你看这儿猴子捞月亮哩!哎,那边的猪八戒还啃西瓜呢,过去看看!”

“哎,慢来慢来!猪八戒你先放一放,他那西瓜一进半会怕是不会啃完,”牛主任一把拉住他,“我还是先带你去找一找狐狸精吧!”

锦生转着脑袋踅摸了一圈,“还有狐狸精灯吗?我咋没现?”

“狐狸精不是灯,我带你来也不是游山逛水看彩灯的。这地界热闹,我说的那狐狸精肯定会来,咱们再往里走走。”牛主任扯着锦生边走边说,一抬头他站住了,悄悄用手向前一指,“喏,我说什么来着,就是她,你好好看看,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锦生昂头向前望去,只见广场一角一群妇女们花枝招展的正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扭秧歌,在这支年岁已不算小的队列里,有一个姑娘格外显眼,她穿一件花格棉袄,蓬乱的丝上戴着一个火红的狐狸头饰,上面还插着绢花系着彩带,五花八门地堆成了小山,风一吹四下里飞扬,人长得倒也算端正,可惜妆化得太糟,眉毛描得太长,眼圈画得太黑,嘴又抹得出了界,活脱一个傻妞。她旁若无人地跟在老婆们后面,不管节奏也没有鼓点地瞎扭,两手千篇一律的上摇三下,下摆三下,根本不顾与别人是否配套。一个男孩子躲闪着她的目光,在她的后背上画着什么,待她转过身来,花棉袄上已“站着”一只动物,老鼠脑袋,松鼠尾巴,大概是想画只狐狸!

“喂,老牛叔,你说的是她?你该不是要把她介绍给我作对象吧?”锦生疑惑地问。

“呸,你想得倒美,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连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嫁给你!”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人群走过去,照那“画家”屁股上就是一脚,“小兔崽子,跑这儿欺负人来了,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小子吃了一惊,抬头看,见是个壮实男人粗手大脚地戳在面前,吓得慌忙钻进人堆溜走了。牛主任过去从人群中扯出正眉飞色舞的女孩,拍去她背上的粉灰,故意板紧面孔说:“二梅,不是让你在家串门帘子吗,咋又不听话跑出来了?”

“门帘子串完了,我妈正收拾呢!”女孩一字一板地说。

“不是说好了嘛,门帘子必须得由你来串,让你妈收拾啥?”主任问。

“我妈说有的地方串多了珠子,有的地方串少了珠子!”女孩“嘿嘿”笑着仍旧慢悠悠地说。

“这傻丫头,我不是告诉你看着自己的5个手指头串么,5个珠子一根棍,这都记不住,这可怎么好哟!别再瞎跳了,玩一会就回家去!”主任推开围观的人群,“去吧去吧,别围着她,她是个彪孩子,你们大家要多体谅她才是。”

离开球场,锦生问:“我总看见这个傻二梅,可不知道她还有个外号叫狐狸精,傻人咋能叫这么个外号呢?”老牛说:“傻人的智力通常都低龄化,像二梅也就四、五岁孩子的智力,去年也不知是哪位送了她那个头饰,她喜欢得不行,出来进去总顶着它,有人就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一个女孩子家又这般不精明,在社会上是很危险的,她爹妈为她操碎了心。可你别看她少个心眼,爱做啥事儿还挺有长性,就说这扭秧歌,她几年下来就没耽搁过,这要是有个人带着找个正经事干就兴许有个好前程。”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市门前,这儿避风,是闲人们聚集的地方,好事的人趁热闹摆了两桌麻将牌,太阳暖洋洋照着又有围观人的站脚助威,倒也惬意。靠墙坐了一遛晒太阳的老汉,拄棍的扭腰的褪袖打瞌睡的,正在做每天必不可少的“训练课”,他们面前垂手站立着一个胖小伙,看似胖只是一脸松懈的肉,个子矬墩,毫无生气的扁平脸上,长着间距很宽的两只小豆眼,眼眶里是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大冷得天还光着个秃头,穿件女式对襟花棉袄,袄太小,箍在身上吊吊的,一看就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稍息——立正!敬礼——放下!”老汉们七嘴八舌对着傻小伙下着口令。

傻人表情木讷毕恭毕敬,尽管他努力要使自己的动作达到标准,可身体三道弯动作慢一拍,任你不间断的反复调教就是纠正不过来,“教官”们不满意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他们不耐烦决定再一次放弃,才赏给傻人一支香烟,并帮他点上,看着他悠哉游哉吐出烟圈来。

主任一指,“看着没?这又是一个二百五,你也熟悉的,人称傻大宝,家里困难的每年都要靠政府补贴,可还得养活着这么个白吃饱,你说糟心不!你别看他傻可没傻透腔,也知道自我保护,从小就不跟小孩子玩儿,怕人欺负他,整天和这帮老爷子们泡在一起,结果别的没学会,小烟抽得倒挺溜。这孩子胆小听话,不着灾惹祸的。”

锦生纳闷,“他家的人别把他放出来不就行了,何必操这份心。”

主任摇头,“你说得轻巧,他又不是小猫小狗圈在家里养着,这种人是越圈越傻,到最后就得炕上吃炕上拉,你还不如放出来省心呢!”

两人正说着话,十字路口上又传来一片嘈杂声,不知何时路被塞住了,四边汽车堵成个大疙瘩憋得喇叭“嘀嘀”直叫。路中央亮出一块空地,一个黑瘦的小伙穿得破衣罗嗦腰系一根红色宽布带,蓬头垢面脖子上还吊着两个大铁饼,手使一把黄铜制作的切西瓜大刀正狂挥乱舞,吓得围观的人潮水般涌来退去,可就是不肯散去。一辆警车开来,车门开处跳下不少警察,他们熟练地从车上抱下一床被子,推开闲人悄悄逼进,冷不防抖开被子兜头向狂人扑过去,捂了个正着,狂人像网住得熊瞎子,只管在被子里挣扎,看客们也欢呼雷动个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主任长叹一声,“看见没?这个韩保顺你也认识,还是个高中生哩,从小没了爹娘寄居在大哥家,他大嫂嫌弃他,三天两头把他赶出家门,一来二去这孩子得了仰郁症,又得不到心理疏导,结果病大了也耽搁了学业。其实他并不常犯病,每次犯病都是郁闷几天后作的,平常日子也好人似的,一犯病就以为自己是打虎的武松,又会气功又会飞檐走壁的,其实那是他心理胆怯呀!这不,警察一听是他在捣蛋,啥也不用只带床被子就行,都习惯了!这种人是越呆越完蛋,要是能找个事由干还兴许能好起来,可谁愿管他们哟!”

锦生默默无语跟在老牛身后,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一阵哄笑声传来,是一群人围在食品店门前在看热闹,只见一辆卡车正往下卸货,一袋袋饼干、糖果,一箱箱啤酒、香烟,车下接货的只有一个小伙,他一身脏兮兮的开花棉袄,头上戴顶没沿的单帽,热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在脸上划出条条黑道儿,他在周围人的讪笑声中弓着腰,驮走一包包货物,并且在众人催赶声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着一趟又一趟,他不是跟车人,也不属于这里,真正的卸货人反倒袖着手在一旁吆喝着,嘴里还打着锣鼓点,“呛呛呛呛——”,街头耍猴子似的。货终于全部卸完了,小伙只得到货主施舍的垫车底的几张硬纸壳,他还要抹着汗水报以感激的傻笑。

牛主任对锦生说:“这个小青也是个有智障的人,父亲得病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老妈,生活来源全靠捡破烂换俩钱,因为母子俩是农村户口,不能享受城市的最低生活保障,我们也无能为力,唉!这孩子不识数,有了钱也不会花,还得让他妈给买吃的,他妈也是病病歪歪的,哪顾得了那么许多,这孩子就饥一顿饱一顿地瞎活着,这不是,还得白替这帮混小子出力!其实,他若是有人领着也不是不能工作,你看到了,他干起活来倒是蛮认真的。”

“哎,牛头儿,你带我遛了这么一大圈,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些人才是当地的知名人士?你想让我来天天看管这帮家伙?”锦生盯住主任站住了。

“罢了,真不愧是个机灵豆,一点就通!锦生啊,我正是这个意思。人活着总该有点讲究,干些正经事儿。你若是能带领这些有智障的人自食其力,使他们不至于成为社会上的包袱,这可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小子,这个事一般人干不来,我看你行我就相中了你,你完全能胜任这个工作!你有爱心又有组织能力,是块好料。我不求你现在就答复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只要你能答应,我立马就聘用你为街道正式工人,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老牛说完,拍拍锦生的肩头,径自向前走去。

“让我管这帮傻瓜蛋们,弄个托儿所?还自食其力功德无量?这、这是哪门子活儿呀!”锦生胡撸着脑袋自言自语,呆望着牛叔的背影忘了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