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刻李洪恩曾试图取掉这只茶杯,但水月紧紧抓牢不肯放手,他也就不再坚持,放过了这只茶杯。在整个过程中,水月都牢牢抓着这只茶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它抓牢在手里,就是要把它抓牢。开始时,她把这只茶杯举着,像举着一面旗帜。后来胳膊软,就举着这只杯子在空中摇摆,如同摇摆一种旗语。等到胳膊彻底软下来,就握着这只茶杯放下了胳膊,但并没有松开手指。性高潮来临时,她用手去抱他,就举着这只茶杯,把茶杯当锤去锤打他的脊背,像擂响战鼓那样。到歇息下来时,她已经忘了手里还握着这只杯子,仿佛这只茶杯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了。

李书记站起来,他的手拥握住了她的手。她觉得李书记的手在握住自己一双手的一刻问生了变化,李书记的那双手不再是手,而变成了一把铁钳,钳住了她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就像我们平常手握铁钳钳住火红的煤球那样,她虽然身体热冒火却不能动,被钳在李书记手里。往床边去时,水月觉得自己被拎起来那样,身体轻,失去了自由。

李洪恩双手抓住水月的双手后,抬眼去看水月,他看到一张潮红的脸上轻轻闭上了双眼。于是他松开一只手,搂住水月的肩膀、连推带扯把她往床那边运动。水月双手抱着这杯水,牢牢抱着这杯水,这就使她移动时水洒出来,走到床边时已经成了一个空杯子……

饭端上来,李和平立刻两眼放亮。他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当了几十年国家干部,却做不惯城里人。最害怕吃米饭炒菜,一回到村里,看到烙饼卷菜或面条饭,他就活过来那样,早晚人来精神。

“上地了?"李洪恩也问。

水月的意识开始背叛,心已经跳到婚姻之外,像鸟儿飞出牢笼。

“你不舒服?”

水月悄悄进城,找到姨夫时,姨夫已不再是副县长。经过文化大革命,姨夫已离开权力中心,被安排在政协当副主席。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姨夫人太老实,人虽在位上,没有办事能力,或者说没有办这种事的胆量。姨夫作难地对她说:

本来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专政。由于展到疯狂和极限,使这种专政走进了表演,就消解了本质和意义。也许这场运动最伟大的成果,就是人们对这场运动普遍的最终的背叛和逆反。

爹在姨夫面前显得可怜,但只要姨夫一走,爹就活跃起来,到处去对别人说李县长来看他,还给他买了香烟。又不让别人抽,他自己也不抽,只把一根香烟别在耳很夹着让别人看。妈妈却从来不多言多语,不去对外人讲这门亲戚。水月特别喜欢妈妈这做派,像个大人物,心里能装许多事情。

“太好听了。”

“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好点了?”

“都过去了。”他把烟袋轻轻在空中一划,像扫去许多岁月的尘埃,长长出一口气,又说:

“对头,先生说到老二心里头。”

“话说明了,也算是这个意思。我管大侄子吃穿,另外还付工钱。咋样?”

大太太有时候觉得曲先生活生生在她身边,也看得见摸得着,眼睁时能看见他笑,睡着了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但如果去想他,一下就把他想跑到无影无踪。她去想他时,他永远像一团迷雾飘来飘去,让她捉摸不透。这女人的经验是,想不透就别想。只要对我好,男人爱干啥就干啥。不去瞎猜,就不受那份罪。所以,曲先生要收养李洪恩,她就说好。如果曲先生又说不养了,她也会说好。做女人有各种做法,曲太太就坚持这种做法,竟也做得很幸福。曲先生心细,他深知见啥人端啥菜,啥人啥打。他让丁三去找那母子二人,先弄两包点心让丁三提上。反复交待记着这是去请人家,可不敢横眉竖眼耍威风。这母子刚强,可不吃这一套。这样一开始就把这母子当客人敬,先抬举起来。

他玩她。

这纯是偶然。她正好那天跑出家门困在雪地里没处去,丁三正好出外办事回来碰见她。她又偏偏生得漂亮,让丁三看惊了眼,一问又是水家姑娘。丁三想带她,她盼着丁三带她走。丁三就把她捡回来。一切全是偶然,水草就这么走进自己命运的偶然里。

“铁锁,要是你哥活着,你敢这么胡来?”

把李洪恩送走以后,水月回头又抱起这只茶杯,心里暖洋洋的。经过了这一切后,她一下子就把这只茶杯看成了宝贝。是它陪着她,走进了感情的风暴。是它陪着她,经历了这一切。它给了她胆量,也给了她证明。她牢牢地抓着它,在它的帮助下,打破了自己的婚姻的平静。

在以后的生活里,水月十分宠爱这只茶杯。只用这只杯子喝水。孤独时候就一个人把杯子倒满水,往后退着把水洒在地上,倒退着躺在床上。先把杯子缓缓举在空中,又慢慢把这只茶杯放下来。这只茶杯永远盛满了她的回忆,帮她留住了那个时刻。李洪恩死后,她就用红绸子把这只茶杯包起来,埋进了地下,珍藏在她心灵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