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个坟丘,水月马上想起来,那个偶尔来家看望她们的姨夫。他老骑着自行车,手腕上带只手表,那手表贼亮贼亮。他每回来就买礼物,给妈买块布做衣裳,给爹买盒香烟,给水月买包糖。姨夫看着挺厚道老实,却在县里当干部。还是副县长,是大干部,别人都叫他李县长。

她出生在曲阳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不过,她出生后不久,曲阳村已不再叫村,改叫曲阳大队。共产党执政以后,县以下的乡村建制几经改革。解放初期的乡政府改叫人民公社,村政府改叫生产大队。大概因为国民党在旧时用过乡村政府名字,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就改了过来。改革后的人民公社辖区很大,通常要管理几十个村子和生产大队。一个公社又划分成三五个点,一个点再分管数个生产大队。这个点是公社派出机构,点长通常由公社里挣工资干部来担任。这是一个创造明。在这山里,月亮河就设了点,来领导曲阳、黄村等数个生产大队。月亮河成为这几个生产大队的政治文化中心,月亮河设有高级小学,各村里只有初级小学。学生们上过各村初级小学,要通过考取才能进入月亮河读高级小学,山里人俗话叫完小。说白了也就是小学五、六年级就算完小。那时候没有能力普及小学教育,在人们心目中,读过完小就成了知识分子。

“妈妈你说什么?”女儿这一问,水草才现意境这个词语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掉出来,接通了她早年的阅读世界。就像有风吹过来,推开了门扇。水草悄悄红红脸,连忙掩饰刚才的失态,又对女儿说:

水月的父亲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把手扬起来,永远不要落下去真打在女儿屁股上,那样这只巴掌就会像旗帜一样永远在女儿头顶飘扬着恐怖。结果这一巴掌打下去,就把女儿对他的恐怖拍烂成碎片,溅得无影无踪。水月开始哭叫,因为她不再恐怖,不再害怕。她的哭声实际上就成了心灵的笑声,于是她就这么久久地哭下去,到实在哭不出眼泪时还在坚持。她用干嚎拉着长长的尾声,欢呼自己的胜利。

有一天她忽然质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骗人?”

“让我歇歇,别说话。”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墙上挂。”

和曲先生面对面把这几句话扔出去,使李洪恩感到自己长大成人,抬起了头,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等到李洪恩渐渐长大时,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起早贪黑,该干啥干啥,把曲家的农活看成了自己的事情。里里外外,已经很像个长工模样。李洪恩十七岁那年娘死了,穿五件老衣,用桐木棺材,还请了鼓乐。葬礼是由曲先生办的。曲先生一出面,乡亲们看曲先生面子,把丧事办得很排场。孝子跪地上也白花花一片,确也尽如人意。一干人都说曲先生善良,李洪恩投了一个好主子。

“对头,对头。”

“直话直说,我家经常晒粮食,得有人赶猪轰鸡。这么大一点事,用个大人划不着。我看中洪恩大侄子精气,想让他来给我赶猪轰鸡,你看行不行?”

“这要饭娃娃怪可怜,咱把他收养了吧。”

我甚至怀疑曲书仙像别人玩鸟玩猫玩狗那样,他是否迷恋玩人的游戏?我这么试想,水草就成了丁三从雪地里给他捡回来的一只鸟。他把这只鸟暖热喂熟,再关进婚姻的笼子里。

这说明她嫁给曲先生的同时,也嫁给了曲先生的学问和书籍。相比之下,她更重书籍和学问,好像这些书籍和学问才是新郎,曲先生却成了这些书籍和学问的封皮和外套。

水秀只好先回去,反正住在曲先生家,她也放心。只是走在雪路上,走着走着她忽然心邪,心想这女子难道看上了曲先生?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跑来吃这桌酒席和相亲一样,接这个红包像接聘礼,曲先生那么敬她像敬丈母娘。她越想越像,当她停下脚步醒过神儿来,才笑自己想多了,这种预感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