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家里没事,她忽然对妈妈的高帽子产生了兴趣。纸糊的帽子那么高,那么有趣,她忍不住就把它戴在头上,去照镜子。这时候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她即兴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动作,通过联想将妈妈表演。

“埋着你姨妈。”

四年级毕业时,三年自然灾害已过,水月去月亮河考完小时,就带了白馍当干粮。过一段时间,听说月亮河完小红榜抬出来,曲阳初小去了二十个考生,只考上了八个。妈妈带着水月去月亮河看考榜,在那红榜上找呀找呀,找到了她的名字。妈妈为了奖励她考上了完小,牵着她的手逛了月亮河大街,给她买了根红绸条当头绳,算了奖品。又给她买了两个热肉包子,香得很,她舍不得很快吃完,慢慢用牙齿挂着品尝。她天真地去想,能天天吃这热肉包子,头上扎新头绳,就是她理想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这时候她已经学会把具体和抽象联系在一起。

“我就叫它们太阳花和月亮花。”

善和恶在水月幼小的心地上抽出两棵幼芽,一起茁壮成长。

从那天开始,她经常去看那朵鲜花。不对父母讲。她在那时有了秘密。当这朵花败落那一天,她受到了打击。她不知道这朵花还会败落,她伤心地为死去的鲜花哭呀哭呀,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忧伤。

水草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息时,她突然获得了对这条大路的特殊感受。她小时候让妈妈带着去月亮河赶集上会,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她长大成人,从家里逃出来剩在这条路上的风雪里,让丁三捡回去给曲书仙当了媳妇。这条路看着她由小孩变成了妇人。后来妹妹嫁月亮河,她来送妹妹出嫁,从黄村走来也踩的这条路,这条路把妹妹送到婆家。那年妈妈自尽,她去给妈妈送葬,也走这条路。回来时她和妹妹哭着分手,把身影留在这条路上。妹妹死后,她来送葬,一把鼻涕一把泪仍然洒在这条路上。她觉得水家的女人都没逃出过这条路一样,欢欢喜喜走上来,又一个一个走没有了。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这条路,她不敢想,水月会在这条路上怎么走,会走到哪里呢?睁开眼看着这条土路,它还是那样子,她呆呆地看着这条路,看得她害怕。

“那,就由你吧。不过你走时要说一声,我还有要紧话对你说。”

这就把话说破,其实上匪们对打共产党并不积极,那时候矛盾还没有激化,国民党组织土匪打共产党借刀杀人,土匪们主要看中那一堆官帽,各打各的主意。

“大妹子,咱都是上村下院人,月亮河离我们曲阳也就十来里路,你们也认识我。我有事求你们,还望帮忙。”

“白养就白养,反正家里也不缺吃少穿。”

其实曲先生对水草婚后这种变化也诧异,但他很快消解了这种诧异。他会想。她本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姑娘,他教她认字,现在已能读书,并开始和他交谈见解。他手把手教她写字,现在已迷上书法。无论如何是他曲书仙改变了水草。前后比较,曲先生觉得重新把这个人造过一样。原来的水草只是一张纸,他把她画成了一幅画。原来她是一块石,他把她雕刻成玉。有时候看着水草,就像看着自己书写的条幅挂在书案前,就像看着著成的一本书摆在书房里。每每亲吻她,和她做爱,就如同重温自己的文章那样百读不厌。

那晚上曲先生手握着她的手,先教她在纸上写下“水草”两个字,让她先学会写她的名字。长这么大,她不认识这两个字就是她,这使她格外兴奋。练过几遍,曲先生另铺开一张纸,把毛笔递给她,让她大胆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她手握着笔,心里咽随地跳着,就在那张白纸上写出“水草”两个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了学问,成了个有学问的人。她高兴,曲先生也为她高兴。夜深时,曲先生要去休息,先逼着她躺下。他常常看着她躺进被窝再走,对她像对待他的孩子。她躺下来,曲先生吹灭油灯,给她掖了掖被子,顺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好好睡觉别性急,慢慢地学。

“真是孩子气,”曲先生笑着还伸手摸了一下水草的脑袋,答应她,“你就留下来帮我整整书和笔墨纸砚吧。我每月让人把工钱给你娘送去,你干够了不想干了再走。”

水草不相信,她摇摇头。曲阳村她去过,没有这么远的路。她骑马跑到天黑,怎么会是曲阳呢?

“嫂子不要这么说,就是嫌嫂子过得太苦了。你知道,咱黄家谁都不帮你,还说你是丧门星。就我铁锁疼嫂子。送肥、犁地、打柴、担水,我哪样活没给嫂子干过?就是想嫂子太苦,我才疼你。”

水月是个积极的人,马上把理想中未来生活的画卷展开,铺在郭家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