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点点头,忍不住笑笑。她自己也奇怪,没有准备要笑的,就把笑意滑了出去。进门时心里紧,曲先生说话让她感到轻松。本来觉得人在树上吊着,让曲先生的话把她托住放下来了。

“这回可不是抢,这女子愿意。”

她误会了。她觉得太太在说她妈不正经,就听着这话觉得刺耳和别扭。她认真地说:

妇人先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大太,就像牵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大站在灯边,穿着绿缎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她如果实在无路可走,当然还可以再拐回去,妈妈正在家焦急地等待她。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逃出来后没有办法就再拐回去,走回头路。不过这拐回去很容易挫伤锐气,也许会断了脊骨那样软了骨头,再也走不出这种软弱,再也撑不起精神的风帆。水草没有这样想,她决心就是死在外边,也不再回头。这一笔描绘出她性格的格调。她已经十六岁,开始萌芽人生态度,敢叛家出逃,说明她开始越物质局限追求精神。追求精神,水草在这风雪之中吹响了她人生的号角。

渴望强奸,这就是水月心理上的隐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这慌乱的瞬间,才赤裸出心灵的马脚,不小心露出了几丝真相的痕迹。这就给她的一直不嫁找到了原因。那么多一串串红辣椒般鲜亮的小伙子,她都不中意,并不是他们不够条件。水月的选择没有那么多条件,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看谁敢强奸她。

一个男人从母亲的子宫出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知道母亲怀抱以外是什么,只把母亲怀抱当成整个世界。等到他吃奶水长大,离开母亲怀抱去闯外边的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潜意识里外边的世界永远是放大了的母亲的怀抱,久久走不出这怀抱的阴影,围困在童年情结里。你就是长到老,也是一个老小孩。只有扑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才算独立成长为一个男人。

如果族长敏感,接过烟袋时就该想到什么的。可惜他没有。等到有人来说水秀自尽以后,他才忽然想起来,她为什么送旱烟袋给他。背过别人,他手握着这旱烟袋,看着新绣的烟布袋,才想透了这个女人。忍不住难受,一颗颗老泪掉下来,打湿在烟布袋上。

“妈,这不是真的。”两个孩子不放弃这种追问,又抱着幻想,希望出现奇迹,等待妈妈否定这一切并给予解释,最好把她们说服。在她们印象中,妈妈最会说服她们。

如果族长留心,就会感受到水秀的情绪有了变化,可惜他没有。他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正一点点恢复着理智,逐渐冷静下来。他一下子觉得这一步迈得很远,有些荒唐。想到族长的身份,他有些不安,他必须想办法把已经生了的事情掩盖起来,永远不被别人知道。说穿了他是想占有这个女人,又要让这个女人维护他的形象保护他的名声。

由于孩子们小,水秀怕脏了孩子们的眼,就把另外一间房收拾收拾,另支一张床,作为她卖淫的地方。她让俩姑娘睡在原来的屋里,放上尿盆,一入夜就把她们反锁进老屋里。好像她要去打狼斗虎,害怕伤到孩子们那样。好像她要跳到茅坑里掏粪,害怕屎尿溅到孩子们身上那样。孩子这时成了她活着的希望,成了她的命。

黄铁锁是七天之后自杀的。这七天里,白天他都呆在家里关上门吃饭和睡觉,不见任何人。夜里就出门来干活,他把自家的粪都挑到水秀家的地里,为水秀家庄稼追了一遍肥。又摸黑把水秀家地边都刨了刨,还给坡地挑了一道崖,以便存住水来养庄稼。嫂子带两个女儿过日月,这些活她干起来太吃力。

这是那种把声音拉长如吆喝样的呼唤:村里男人们都听着,没有钱也行,只要我看上你,没有钱也给你睡觉。肉长在我身上,我想给谁睡就给谁睡。

她第一次见到郭满德,就是相亲那一天。在这之前,他们没见过面,不一个村子,不一个学校,或许在赶集时碰见过,也没有理由记住陌生人。那是个上午,按照乡俗,经媒人介绍,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过饭后,父母和媒人按照计划都借故躲出去,让他们两人单独在屋里谈谈话。这个形式是,一锤定音。如果男方没意见,看上了女方,见过面说话时就送一百块钱见面礼,还要用红手帕包着。好像不是送钱是送这块红手帕,这就使红手帕的虚伪包装着金钱的赤裸。女方如果对男方没意见,就接过这个红包包。当然不能打开来看,更不能当面数钱,这些活动要等男方走了以后再进行。那时候这块红手帕就不重要了,金钱就显露出本来面目。接过这个红手帕,就象征接下了这个婚姻的初稿儿,说白了等于接下了定金一样。

“铁锁,你是看嫂子可怜,用钱逼我吗?”

“那我来时,门怎么没闩?”

水秀只好先回去,反正住在曲先生家,她也放心。只是走在雪路上,走着走着她忽然心邪,心想这女子难道看上了曲先生?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跑来吃这桌酒席和相亲一样,接这个红包像接聘礼,曲先生那么敬她像敬丈母娘。她越想越像,当她停下脚步醒过神儿来,才笑自己想多了,这种预感没道理。

其实水秀的这种预感很敏锐,它来自水秀对曲书仙的暗暗动心和一见钟情。她对曲书仙暗暗钟情,就感到水草也会早晚动心,这就是预感的源头。人们在生活中经常以自己的敏感来推断别人,就是这样。

但是,水草还没有对曲书仙有另外的感受。当二房的事已成笑话就觉得不再存在,曲先生年纪太大,就使水草对自己放松了警惕。她没有多想,只是不想回去,想留在曲先生家干活。当曲先生把她叫到书房时,她就直说:“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先生家干活当下人。”

“真是孩子气,”曲先生笑着还伸手摸了一下水草的脑袋,答应她,“你就留下来帮我整整书和笔墨纸砚吧。我每月让人把工钱给你娘送去,你干够了不想干了再走。”

水草就这样留了下来,水秀收到工钱知道详情,也喜出望外。曲太太想着把水草留下来,就留下了当二房的可能性,也觉得好。这种处理方法,给大家都找到了台阶下,就像修了座便桥,把每个人都送到了对岸。

这就轻轻画出来未来婚姻的草图。我一直觉得曲书仙用这种方法留下水草,埋下了深意。也许是他的潜意识,并非故意安排。事实上他把水草留下来带在身边,就像带一个新娘实习生那样,先让你见习生活,慢慢熟悉环境培养感情,然后再一步步进入角色。

就像正式演出前的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