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先生言重,水秀不敢不收。她明白送过红包就算送客,连忙站起身准备走。曲先生也站起来,准备送客。大家都在等着水草走出来,随她娘回去。

水草心里一下就踏实了。曲先生的话就像一只手,抚摸平了她内心的慌乱和紧张。她这才平静下来,敢抬头看曲先生。她看到这曲先生方脸大眼睛粗眉毛,看出来年轻时的英俊和标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曲先生看去有一点点像黄家族长,就是比族长更有派头更斯文,人也和气可亲。原来读书人说话这么亲热和随便,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原来总认为有学问的人很威严很神秘,曲先生除了让人感到有学问外,还让人感到家常。事实上,除了曲先生年纪大点以外,水草从各方面都相中了曲先生。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这一层,她在观望未来的婚姻。

“你看你看,又是水灵漂亮。我找媳妇我不慌,看把你和你嫂子两个人忙的,慌啥哩?”

她点点头。

“湿透了,还不用?"

这种人生现象向我们揭示,人生其实就是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的不断跳跃和转移。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跳格子游戏那样,只能从一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不能跳在格子外边,格子外边是死亡。并不是重复,意义和价值就在我们不断挣脱困境时的体验和感受里,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放射着人生的光芒。

实际上这句话是另一句话的变调,在学校演戏时水月扮演过《沙家浜》里被刁小三调戏的少女,那少女喊过“救命呀——”一句话,水月对这句话产生过许多联想,喊出来时特别刺激。于是这句话就悄悄在她心里潜伏下来。她渴望在生活中喊出来。本来是要等郭满德进一步动手动脚时喊出来的,可惜郭满德停步不前,只会在那儿摆动,水月的潜意识按捺不住激动,就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实际上是唱了出来。这句话是舞蹈进行中的歌唱。

那时候院里有几只鸡咕咕叫着,把院子叫出少许灵性。屋里的阳光慌乱中被折断,迅愈合伤口,又接连成几柱光芒,仍然棍子样斜插在屋中。

孩子们年幼,听不出这话的分量。她们开始找破旧衣裳穿,不再穿新衣裳,她们开始轻视她们的母亲。水秀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承受这痛苦。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水草会为此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水秀看着眼前这个脑袋向着她低下,仿佛看到一座庙宇轰然倒塌在眼前。她这才走出刚才的梦幻,回到现实生活里。族长又欺过来时,她心里忽然慌乱如生长出一大把茅草。不再阻拦,也没有反抗。并非他放了钱,就不能够拒绝,而是没想到要拒绝。就让他把她弄到床上,脱光了衣裳,轻轻地搂进怀里。那时刻她觉得自己轻,轻如一把棉花在他手里掂来掂去。

她越来越看不起这些找她的男人们,平时在阳光下看他们一个一个正经君子模样,只要天黑下来,摸到她床上,就低三下四像孙子。只要脱光衣裳,马上就换了一个人,猪狗那样不要脸,没有一个好人。

我觉得黄家族人放了他只是帮助他找到了自杀理由,真正杀死他的,还是他自己的心灵。这使我再一次觉得自杀这个词语很准确,自杀的人都是自己找到死亡理由的。找到理由就去实现它,这都是些勇敢的人。这使我对所有自杀的人,无论什么理由自杀,都怀着深刻的理解和尊敬。

“怎么,你在等谁哩?”

那晚上曲先生手握着她的手,先教她在纸上写下“水草”两个字,让她先学会写她的名字。长这么大,她不认识这两个字就是她,这使她格外兴奋。练过几遍,曲先生另铺开一张纸,把毛笔递给她,让她大胆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她手握着笔,心里咽随地跳着,就在那张白纸上写出“水草”两个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了学问,成了个有学问的人。她高兴,曲先生也为她高兴。夜深时,曲先生要去休息,先逼着她躺下。他常常看着她躺进被窝再走,对她像对待他的孩子。她躺下来,曲先生吹灭油灯,给她掖了掖被子,顺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好好睡觉别性急,慢慢地学。